林麗雪

「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小時候常聽大人如此揶揄早期由閩粵渡海到台灣討生活的人。我跟著唸順口溜,絲毫沒有特殊的感覺。如今回首,才感悟到那正是我養父一生未還鄉的憾恨。

養父個子適中,相貌堂堂。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年),時年十七,隻身從福建龍溪渡海抵台謀生,在當時大稻埕的幾個名酒家,包括「黑美人」、「蓬萊閣」等廚房習藝,從打雜、外送、切菜、洗碗爬升到掌鍋灶。隨後他自立門戶,包攬婚喪喜慶筵席,靠著一手好廚藝及幾個徒弟在台北「辦桌」(即承包筵席),頗得盛名。水錦是他的名字,人人尊稱他「錦師」或「大總鋪師」,因此,我是在熱呼呼的鍋爐前長大的。

養父偶爾回憶龍溪老家,說都是土石地,農耕不易,而且土匪肆虐。土牆上設有洞口,可以架槍與土匪對打。有次他與堂伯被土匪逮到了,兩人的耳垂被鐵線串在一起,以防逃跑。堂伯機伶,讓養父緊按耳垂,然後忍痛用力一扯,自己的耳垂斷裂,但終於解開枷鎖,得以順利逃生。

養父只上過一年私塾,識字不多。不過他宅心仁厚,待人接物都比養母溫和。我小時候多病,是他每每督促養母將我送醫;我大學畢業時,是他願意多工作三年,成全我就讀碩士的心願;我與男友談論婚嫁時,是他氣憤到提起皮箱奪門而出,才讓養母同意讓我嫁出門。

今年適值養父去世四十年整。翻看舊照片簿,觸動我淚泉的,竟是這張在我們老家陋巷裡,他手扶自行車的褪色生活照。這輛「鐵馬」,載著他走遍了台北大街小巷去辦桌;也載著他尾隨「亦宛然」或「小西園」布袋戲團,到處追劇;更偶爾載著年幼的我,去永樂市場向養父專用的海產商,領取舉世無雙的禮物──大螃蟹或大龍蝦。

行文至此,不但感念養父厚恩,而且更覺先民「唐山過台灣」的那段奮鬥史不容淹沒!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老照片說故事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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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過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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