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中

蘇格拉底之死(圖片取自維基共享資源)

人生有如演一場戲,戲落幕時的「死亡」,是人生的最大恐懼,也是必須演出的最後一幕戲。死亡無可逃避,不論任何人,從出生那天開始,就一步步趨向死亡,這是人生而不平等中,造物主對人的唯一平等。

貪生怕死乃人之本性,但人是由肉體和精神兩個層面,互相配合、互相支撐地存在著,當精神力量達到最高峰時,可藐視肉體的存在,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從容喝下毒酒的蘇格拉底

兩千五百多年前,被譽為希臘三賢之一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喝了一杯毒槿汁(Hemlock)調製的毒酒而死。他喝下毒酒時,他的學生柏拉圖隨侍在側,記下了蘇格拉底的死亡過程:「他剛喝下毒酒後仍能四處走動,接著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難以移動。沒多久,他躺下,手腳抽搐,全身麻痺,最後毒素到達心臟,失去知覺而死。」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讀到這段記錄,仍讓人怵目驚心。

蘇格拉底本可以不死的,他的學生,包括當時有名的哲學家色諾芬(Xenophon)和柏拉圖在內,已賄賂好獄卒,準備讓他逃離雅典,逃往其他城邦。但蘇格拉底拒絕逃走,理由是:他一生提倡「人生活在一個城邦,就應遵守這個城邦的法律,服從法律審判的結果」,如果他逃跑,就是違背自己的原則。當時希臘的法律是陪審制,五百位公民組成的陪審團,他以二百八十票對二百二十票,被判有罪。接著又以三百六十票對一百四十票被判死刑,罪名是「散布腐蝕雅典青年的思想」。

以目前的標準來看,在任何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裡,蘇格拉底當年被判死刑的罪名都不會成立。然而,「法律是依一個地區氣候、土壤、面積、地理環境,和人民的性格、感情、風俗、謀生方式而制定,所以各地區、各時代的法律均不相同。」人們不能以今日的時空環境去評斷當年雅典法律的對錯。

不論正義和公理如何,蘇格拉底在面對人類最大恐懼——「死亡」時的視死如歸,為理念犧牲的精神,令人敬佩。但是,讀到他喝下那杯毒酒後的死亡過程,卻又令人掩卷嘆息。

加萊義民的捨身取義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發生在英法百年戰爭(1337-1453)期間,「加萊義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的故事,是人類為了一個「義」字,另一種無畏死亡的典型。

英法百年戰爭是世界上打得最久的戰爭之一,這故事發生在當時法國的加萊市。加萊市位於分隔英法兩國的多佛海峽(Strait of Dover)的法國一側,距英國只有三十四公里,是兩國最近的港口,也是英國進入法國的門戶。1346年,英國愛德華三世趁著在克雷西戰役(Battle of Crécy)中大獲全勝的餘威,揮軍北上,以優勢兵力包圍了加萊市。這是戰略要地,法國國王菲利普六世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死守待援。被圍困十一個月後,援軍未至,又無法突圍,城內糧食即將耗盡,眼看即將全城覆沒,加萊守軍只得與英軍作投降談判。

愛德華三世提出的投降條件是:「加萊市領導抵抗的六個人,自己在脖子套上絞繩,帶著城堡大門鑰匙,出來投降。他們願意被處死,就放過整個城市的軍民。」這條件苛刻殘忍,但為保全城中數萬百姓的性命,守軍統領聖派里(Saint Pierre)決定犧牲自己,他身著囚服,脖子套著絞繩,手持城堡大門鑰匙,走在前頭,其他五位在後,出城向英軍投降。

1884年,二十世紀知名的法國雕塑藝術家,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接受法國加萊市政府委託,將這段悲壯的故事用雕塑呈現。1895年雕塑完成展出。抱著必死決心的六位義民出城投降時的形態各異,統領聖派里知道他一個人的死,將換得全城人的生,他抬首挺胸地面對死亡,毫無畏懼。其他跟隨者沒有他的精神高度,無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表現出悲傷、痛苦、驚恐、絕望等人類本性。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悲壯的時代,總有人願意為延續群體的生存,犧牲自己的生命,死得無怨無悔。「加萊義民」留名青史,是「捨身取義」的極致展現,也是人類精神力量戰勝死亡恐懼的典型。

切腹以明志的三島由紀夫

公然挑戰死亡,死得轟轟烈烈震驚社會的,首推二戰投降後,日本的最後一位武士:三島由紀夫。姑且不論他切腹自殺的意義和目的為何,他是人類無懼死亡,以死明志的一種典型。

1925年,三島由紀夫出生於東京的貴族家庭,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的1939年,他年方十四歲。他從小有寫作天分,是日本戰後文學大師之一,作品曾五度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出版過《金閣寺》、《假面的告白》、《潮騷》、《憂國》等小說,造成社會轟動,被譽為「日本的海明威」、「日本當代的達文西」。他成長期間目睹了日本軍國主義的興起,也親歷過戰敗後的社會慘狀,作為貴族,他讚賞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和嚴厲的愛國主義,對戰後日本的西化非常不滿,更認為國家主權受制於美國是莫大恥辱。

1968年,三島由紀夫集合了極右派成員成立了「楯之會」,誓言保衛天皇、保存武士道精神。1970年11月,他與四名「楯之會」成員,劫持了日本陸上自衛隊東京總監,並於東京總部的陽台發表兵變演說。三島對八百多名軍官曉以大義,說:

「諸君!一位男人正賭上生命和你們講話。如果諸君不站起來反對『禁止擁有軍隊』的《日本國憲法》,自衛隊將永遠是美國的附庸,永遠無法成為保衛天皇和日本傳統的軍隊。」

三島由紀夫的演說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無奈在當時的氛圍下沒人響應。兵變失敗後,他毫不猶疑地選擇了切腹自殺。日本人認為:「腹部是人靈魂、情感寄託之處,也是神經密集之處,切腹產生極大苦痛。勇敢、堅毅地完成切腹自盡,是一位武士最高的榮譽。」

三島由紀夫從陽台退入室內,進行切腹儀式。他在額際繫上寫著「七生報國」字樣的頭巾,用白布一圈圈裹在腹部,寫下遺書後,他以短刀往腹部刺下橫拉,鮮血肚腸即刻從傷口流出。為縮短他的痛苦,協助他自盡的「介錯人」揮刀斬下他的頭顱。三島由紀夫藉由武士道的切腹儀式,維護自己的名譽,喚起日本的國魂,雖然血腥,其情可憫。

求死而不得的息夫人

「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死亡並不全然是順理成章、想得可得的事。對中國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的息夫人來說,求死是件困難的事。

息夫人是西元七百多年前,春秋時期的陳國公主。原姓妙,因嫁於息國,故稱息妙。她目如秋水,臉似桃花,容貌上佳。她從陳國嫁往息國時,途經蔡國,蔡國國君蔡哀侯來迎接,見華服下的息妙,容貌絕美,驚為天人,忍不住對她無禮,羞愧的息妙憤而離去,又擔憂此事將有後禍。

果不其然,息侯聽聞此事,勃然大怒,連合楚文王滅蔡,俘虜蔡哀侯。蔡哀侯不甘滅國,向楚文王進讒言說:「息妙貌美,面若桃花、灼灼清豔。」楚文王心動,藉巡遊到息國,息侯不疑有他,攜夫人設國宴相迎。楚文王一見便想得到息夫人,設宴回請時,滅了息國,俘虜了息侯。當時,息妙堅欲以死殉國,一位息侯近臣,牽住她的衣袖,跪下叩首說:「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呼?何為夫婦俱死?」息妙為保全息侯性命,只好妥協,嫁給了楚文王。

息妙身未亡,心已死。她雖在三年內為楚王生下兩個兒子,卻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明末清初的詩人鄧漢儀,於湖北武漢的息夫人廟題七言絕句一首:

楚宮慵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

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這首詩寫出息夫人求死而不可得的內心掙扎、惆悵和無奈,也寫出息夫人無聲地活著的堅持。

該來就來,該走就走

自己為主角的人生舞台,數十寒暑的演出,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足夠演出,不論美醜不講對錯,只求輕鬆活潑、豁達快樂的喜劇,也能演出艱難困苦、矛盾衝突的悲劇,或不忮不求、隨遇而安的正劇。不論喜劇、悲劇、正劇,不管演得再精采,終要演出下台的最後一幕。

中國道家思想的根本在「順其自然」,該取即取,該捨即捨,該來就來,該走就走,不予強求。陶淵明不僅是魏晉田園詩人,也崇尚道教思想,他有詩四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以敘述他面對人生最後一幕的坦然。此詩深獲我心,是我的座右銘。


【世界日報】副刊 2023-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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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一杯毒酒——如何面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