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中

Silhouette of Airplanes

晚飯後,一天的燥熱涼了下來。六樓公寓陽台視野開闊,遙望天際可見杜勒斯機場的飛機起飛、降落。火雞如往常一樣依靠著陽台的欄杆,濃眉下的深邃雙眼,望向紅艷似火的美麗晚霞,暮色中天邊落日逐漸西沉。

「想家啦!」阿英走到陽台,和火雞一起欣賞落日。

「妳看,那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這裡日落、那裡日出。這時我媽應該在廚房準備早餐。」火雞來美國才一星期,記憶裡都還是遙遠的家。

「妳也會想家嗎?」火雞轉過頭問。

「會!離開家鄉,人都會想家,但我和你不一樣。」阿英說。

「有什麼不一樣?」

「我離家三十多年,父母早去世,無家可想。你是想家,我是思鄉。想家和思鄉不同,心境不一樣。」阿英在美國歷盡滄桑,遙遠的故鄉只存在記憶裡,和火雞單純的想家不一樣。火雞還年輕,不理解,聽得似懂非懂。

第一次見到火雞,他背個大背包,拖著個行李箱,從塔吉克斯坦搭飛機到莫斯科,轉機到華盛頓特區杜勒斯機場,再搭地鐵到馬里蘭的洛克威爾市,十多個多小時的長途旅行,滿臉疲憊。

「我一個月前網路訂的房。」火雞入住時說。

「知道。房間已準備好。借看一下你的護照。」阿英說。

「你的名字太長了,不好念。」

「叫我Turkey吧!我的小名。」

Turkey音譯是「土耳其」,意譯是「火雞」。阿英出租房間許多年,第一次有從遙遠又陌生的中亞小國塔吉克來的客人。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阿英很好奇。

「你背包上扣個什麼?」登記完,阿英注意到他背包上有個奇怪的木雕。

「木碗。我媽刻的木碗。」

「木碗,手工雕刻的?」現代還有人用手工雕刻個木碗,阿英好奇地問。

「是,手工雕刻的。我們的習俗,孩子出遠門,媽媽要送給他一個親手雕的木碗。」火雞把木碗從背包上解下,遞給阿英看。

阿英掂了掂大木碗,沉甸甸的,一塊硬木要花多久,才能刻成像這樣的木碗,刻的時候還要用細心和耐心。希望孩子出門在外有飯吃,吃飯時能想著家鄉,天下父母心。

火雞來美留學,入學前要先讀語言學校,補英文學分。入住後,他晚上上課、白天在屋裡,除了捧著裝滿飯菜的大木碗到餐桌吃飯之外,很少出來。

有天一大早,阿英聽到他屋裡傳出從來沒有聽過的奇怪聲音。從沒有關緊的門縫,她瞥見火雞站在一張地毯前,面向窗外,兩手高舉肩上,喃喃自語,然後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又誦念一段。接著兩手放膝上,彎腰鞠躬,又嗚嚕嗚嚕地念了一大串。最後全身趴到地上,兩手前伏,頂禮跪拜。火雞的神情莊嚴肅穆,連續跪拜了三回。

「你每天都要在屋裡做禮拜?」吃完早飯,阿英好奇地問。

「是。我是穆斯林,每天要朝麥加天房的方向,做禮拜五次。」

「這裡是美國,你怎麼知道麥加天房的方向?」阿英不解。

「手機的穆斯林工具箱裡有軟件,會根據GPS定位,計算禮拜的時間和方向,不會錯的。」

「每天做禮拜五次,太費時間了吧!」

「工業社會忙,是有點費時間。塔吉克是農牧社會,還好。」

沒想到科技進步也澤被宗教,伊斯蘭教規定的禮拜時間和面對方向,在世界各地都能算得精準。宗教勸人為善,火雞嚴守教規,信教虔誠。阿英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對他多了分信任。

「我想打工,附近有沒有機會?」周末他沒課,兩人黃昏後在陽台欣賞夕陽聊天。

「學生簽證,打工是非法的,抓到會被遣送回國。」

「我知道,可是不能不冒這個險。」

「好好上學,別胡思亂想。美國是法治社會,不能犯法!」

「妳不知道,我帶的錢本來就不多,現在已所剩無幾。打工有收入能活下去,還不一定被抓。不打工,明天吃飯都成問題。顧不了那麼多了。」阿英說打工是非法,火雞急著解釋。

「我當年帶夠了學費、生活費,才來美國的。你錢不帶夠,還敢來。」

「我們那裡窮,小學老師月薪才一百多美元。我考托福、申請學校、買機票,是筆大數目。為了幫我實現理想,帶來的錢都是叔叔、伯伯親戚們,一百、兩百湊出來的。」

阿英想起當年帶來的一萬美元,也是拼湊起來的,對火雞多一分同情。

「附近有個開中東餐館的是伊朗人,我明天帶你去看看。」阿英真心想幫這個看來誠懇老實的年輕人。

「哈珊老闆,好久不見!」第二天到餐廳,阿英向老闆親切地打招呼。

「什麼事,一大早就來了?」哈珊,瘦長的個、皺紋的臉,穿著一件穆斯林白色長袍,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在櫃檯後整理資料,抬頭看了看阿英,也用銳利目光掃過火雞。

「給你介紹一位朋友。塔吉克斯坦來的,才來一星期!」阿英常來這裡買東西,和哈珊熟。

「哈珊,你好!」火雞用生澀的英文向他問候。

「小夥子,叫我哈珊紳士!」哈珊盯著火雞看了看,嚴肅地說。

「哈珊紳士,我是火雞,向您問候!」火雞愣了一下,省悟過來,謙恭地重說了一次。

談了幾句之後,他們倆聊上了,哇啦哇啦地用阿英聽不懂的語言,越說越起勁。

「等等,先別聊天,讓我說。火雞想打工,問你這裡有沒有工作機會!」阿英插嘴。

「有個人剛辭職,正要找人。如果可以,他明天早上九點來上工。一天先做四個小時。」哈珊拿下眼鏡向阿英說。

沒想到這麼順利,回家路上,火雞和阿英一路有說有笑。

「你和哈珊說的哪一國話?我一句都聽不懂。」阿英問。

「古波斯語,他知道我是塔吉克來的,就用古波斯語來考我。塔吉克和伊朗同源,都是波斯人的後裔,都說古波斯語。」在美國能遇到說共同語言的人不容易,怪不得他們兩人說得高興。

「伊朗人,中國說的波斯人,最精明,不好應付。先別高興得太早,做下去再說。」阿英提醒他。

「明天上班我帶你去。下班時間充裕,你自己摸回來吧!」火雞沒車,阿英好人做到底,再幫他一次。

第二天下午下班,英語還不太靈光的火雞自己搭公車回來,年輕人適應環境能力強。

「第一天打工還好吧?」

「不輕鬆,老闆拿了一大落餐館傳單,要我出去發。跑了四小時才發完,至少跑了十公里。」火雞說

「累死了。我先休息一下,晚上還要上課。」開始賺錢,他心穩了。

隔了幾天,火雞下班一進門就跟阿英說:「今天好高興。老闆的女兒下課來店,知道我是塔吉克來的,拉著我問長問短,小女孩真活潑。」

「哦,看到個女孩就高興啦!」

「安娜說餐廳生意比以前好很多,是我發傳單的效果。她說前一個發傳單的傢伙,發不到一半就溜了。剩的傳單都丟到垃圾箱,快下班才回來。有沒有發傳單,生意都一樣,所以被炒掉。」

火雞接著說:「老闆要我發完傳單回店幫忙,多上兩小時班。」

「你說安娜長、安娜短的,誰是安娜?」阿英問。

「老闆的女兒!上高三。喜歡說話,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以前偶爾來幫忙,我去了後天天來。」火雞說。

「你拿的那盒是什麼?」阿英看見火雞手上提著個盒子。

「送妳的起士蛋糕。妳那麼幫我,發了工資,意思一下!」火雞帶著大男孩的靦腆笑容說。看他年輕,還懂些人情世故。

周末火雞休息,做完穆斯林晚課,像往常一樣,靠在六樓陽台的欄杆上,眺望殘霞映紅的西方天空。

「又想家了?」阿英問。

「嗯!等我拿到學位,一定要回去。美國雖好,沒家鄉親。家人、親戚、朋友的感情,只有家鄉找得到。」

「好羨慕你有家可想。我來久了,失了根,家鄉已成異鄉。」阿英感傷地說。

「你回塔吉克能做什麼呢?美國隨便打個工,都比那邊錢賺得多。隨遇而安,留下來可能更好。」失去故鄉的阿英,覺得現實比感情重要。

「我的興趣是影藝事業,塔吉克的影藝事業是荒漠。社區大學讀完,我要到洛杉磯的好萊塢學電影,回國開創影視事業。」火雞說出他的理想。

年輕就是好,沒有思想限制、沒有現實考量,也沒有條條框框。阿英雖然覺得他的想法有點天馬行空,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好像有人說要當導演,我可不可以報名當演員?」珍妮絲穿著睡衣,推開玻璃門走出陽台說。

「珍妮絲,時差調那麼快。現在是台灣凌晨,你就醒啦!」阿英轉向詫異的火雞說:「我來介紹一下,珍妮絲,昨天從台灣來的,來學英文。」

珍妮絲伸出手,火雞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珍妮絲和火雞說英語,她兩人英語都不好,但能溝通。阿英回到房間,留他們倆在陽台說話。

「來美國就不一樣,昨天我和火雞聊天,剛開始還結結巴巴,後來越講越順。英語進步好快。」第二天珍妮絲和阿英說。

「他一個人在這裡,妳和他多聊聊,多講英語,進步快。」

隔幾天,火雞下班哭喪著臉,對在陽台的阿英和珍妮絲說:「麻煩了,老闆要我離她女兒遠一點。我又沒有怎樣,是她女兒老纏著我。」

「他該管他女兒才對吧!管你幹麼!」

「他女兒不理他,他才修理我。」

「你愛上安娜啦?」阿英覺得奇怪。

「沒什麼愛不愛的,她才十七歲。長得倒是挺可愛,個性也開朗。」

「愛就說愛,年齡不是問題,羅密歐和茱麗葉不也才十六、七歲。」

「哈珊說,他們原是巴勒維王朝的貴族,被柯梅尼推翻後流亡美國。他們貴族,嫌我是窮學生,不准我們來往。」

「什麼時代了,還那麼封建,沒想到美國也會有這種事!」阿英說。

「我又沒怎樣,只是和安娜多聊了幾句。」

「你以後少理安娜,要聊天找我。」珍妮絲在旁插嘴,三個人都笑了。

又隔幾天,情況真的慘了。

「我被開除了。我都盡量避著安娜,老闆還說我引誘她。今天結了工資,叫我別來了。」火雞表情沮喪,感覺上他喜歡安娜,一個剛開始的戀情結束了。

「開除,常有的事。老闆對我不滿,我先辭職,不給他機會。你年輕肯幹,找事容易,不怕。」珍妮絲在台灣職場工作多年,經驗老到,有時候和火雞說起話像大姊。

「我在塔吉克結過婚,有個三歲女兒。怎會和個小女孩談戀愛?」

「你結過婚!看起來那麼年輕。」珍妮絲不敢相信。

「我們結婚早,有十五、六歲就結婚的,我算晚的了。」

「老婆呢?在塔吉克?」珍妮絲問。

「離婚了。出國前就離婚了。」

「你不愛她?」

「愛,現在都還愛。她在塔吉克,我要來美國。離婚是她提出的,她說以後相隔數千里相見不易,不如趁早離婚,彼此沒牽絆。」火雞艱難地說出埋藏在他內心許久的祕密。

「她個性果斷!」珍妮絲同情地說。

「妳說的對,她好強又果斷。我們那裡是一夫多妻制,女人大多溫順認命,少有像她這樣的。我就是喜歡她這點,可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總要做出一個選擇。」火雞臉上表情複雜,像悔恨又像埋怨。

火雞還是每天黃昏,忘我地看日落,看夕陽西沉,遙遠的天邊有他太多牽掛和難捨。

他很快就找到個超市夜班清潔工。每天晚上下課,直奔超市上工,推著笨重的洗地機洗地,清廁所、儲藏室、冷凍庫,早上超市開門前完工下班。這是體力活,他年輕有力氣沒問題。半夜上班沒公交車也難不倒他,天氣好時他慢跑一小時,下雨走路,多一倍時間。晚出早歸,辛苦骯髒的工作,美國人不願幹,為了賺美鈔,他拚命幹。

晚間上課,徹夜打工,日夜顛倒,沒有休息,火雞忙得想家的時間都少了。偶爾周末還會一個人依在陽台欄杆,看夕陽、看西方。

「我喜歡晚上工作,責任制,沒人管。工作時數多,工資也多。」他和珍妮絲在陽台聊天時說。

「你收入多了,看來還是不寬裕。」珍妮絲關心地說。

「收入多了,我成了提款機,妹妹結婚要我幫忙,弟弟考上莫斯科大學的學費、老家整修房子,各種名目都向我要。每次發工資全匯回去,只留下吃飯錢。」他向珍妮絲抱怨。

「你賺錢那麼辛苦,應該多留點給自己,跟他們說提款機當機了!」珍妮絲半開玩笑地說。

「不行!咬著牙也得給。我當初來美國的機票、學費、生活費,都是他們五十一百湊出來的,他們的血汗錢。我有能力賺錢,不給他們,自己問心有愧。」

「我一個人賺錢一個人花,哪天你到台灣,我招待你。」經過幾個月,珍妮絲和火雞能用流利英語對答。

半年多火雞修完了英文學分,進了社區大學。還是沒日沒夜地一面打工、一面上學。

阿英想起三十多年前她也是這樣,只是看來火雞比她當年辛苦多了。

「阿英!周末是我的生日,又剛發了工資。我來做些塔吉克的好菜請大家。」來了半年多,火雞下班回來高興地說。

「生日快樂!要做些什麼好菜,我來幫忙。」阿英還沒答話,珍妮絲在旁搶著說。

「妳幫忙,好呀!就是些塔吉克的家常菜,燉牛肉、羊肉,再烤一些『饢』。」火雞說。

「燉牛肉、羊肉我喜歡,可是『饢』是什麼?」珍妮絲問。

「是一種很酥軟的麵餅,我們的主食。用手撕開,包著燉爛的羊肉、牛肉吃。」

「用手抓著吃,我不敢。」珍妮絲伸伸舌頭,對火雞笑著說。

「正好,我下周要回台灣了。這趟來美國認識你,和你學了些英文,是意外的收穫。你生日派對,我來買酒,大家一起喝!」珍妮絲來美國觀光旅遊兼學英文,六個月的簽證到期。

周末真熱鬧,火雞約了幾個同事,珍妮絲邀了她英文班的同學,阿英和他老公。火雞燉一大鍋羊肉、牛肉,烤了兩大盤自己和麵的「饢」,珍妮絲買了啤酒、紅酒。幾個年輕男女有吃有喝,有說有笑。火雞來美國的第一次生日派對,穆斯林不喝酒,他興奮得滿臉通紅。珍妮絲幾杯紅酒下肚,也意亂情迷,臉上紅通通。

珍妮絲拉著火雞,在客廳跳起舞,倫巴、恰恰、華爾滋,音樂一首一首放,其他人也陸續加入。美食、音樂、跳舞,加上酒精,男男女女十多個人的派對,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晚上。

幾周後,命運的作弄,沒有料到的不幸事發生了。

一天傍晚,火雞從學校回來,神情悲傷地對阿英說:「我被學校退學了。我打工太多,沒時間看書,兩門主科沒考過。」

火雞這樣一位熱情、肯幹、努力、誠懇,又上進的年輕人,只可惜讀書不行。

阿英想起火雞經常說起的願望:「社區學院畢業,申請大學,我要去讀好萊塢電影學院,畢業返鄉開創影藝事業。」如今一切都已成空。

「存點錢,找個女友結婚吧!這是留下來唯一的路。」阿英勸他。

「沒有學生身分,變非法居留,誰要嫁給我?」

「想回去嗎?」

「想回也回不去了,這個樣子怎麼回去?」火雞有氣無力地說。

這是實情。他是家裡最聰明的孩子,背負全家期望來美,怎能半途而廢,灰溜溜地回去。再說在這裡他打工一個月,等於塔吉克一個工人打工兩三年,他真的回不去,回不去那個純樸又簡單的社會了。

想起年幼的女兒、離了婚還深愛著的女人,火雞很絕望,依在陽台欄杆上。黃昏的黑暗正慢慢降臨,他深邃的雙眼望著布滿天邊的晚霞,紅通通的落日正無力地緩緩西沉。

阿英從台灣到美國,一年半拿到資訊碩士,畢業後找到工作入了籍。火雞從塔吉克斯坦來,社區學院讀不完,淪為打黑工,墜入社會底層。兩相對照,人生際遇大不相同。人無法決定出生,出生環境卻決定了人的命運。阿英看到火雞的無助和無奈,無限同情又無能為力,只能感嘆人生的不平等。

《世界日報》小說世界 2020-12-07


Total Page Visits: 438
塔吉克的火雞
Tagge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