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從維也納出發前往薩爾斯堡，一路西南行，高速公路旁的景色無甚可觀。大約兩個小時後，由高速公路下到兩線車道，窗景逐漸改觀，高峙連綿的山脈和平闊蒼茫的湖水，剛柔並濟地沛塞於天地之間，立刻點亮了車上四人的眼球，為進入奧地利湖區而歡呼！
奧地利湖區位於上奧地利偏西靠近德國處，名為”Salzkammergut”。”Salz”即是英文的”Salt”(鹽)，當地富於鹽礦，是昔日經濟命脈；今天則以阿爾卑斯山脈俯視下的七十六座湖泊著稱於世。山多為石灰岩地質，湖多為冰川侵蝕而成，大多保持天生麗質，偶有小小的村鎮散佈其間，反倒憑添風致。這些村鎮規模不大，兩三層的木造房舍或傍湖畔，或倚山腳，疏落有致，漆著明亮的色彩，造型素雅清麗。明山秀水中的玲瓏小屋，彷彿住著浪漫童話中的金童玉女。
奧國湖區村鎮中名氣最響亮的當屬赫斯塔特(Hallstatt)，被某些人譽為「全球最美小鎮」，更誇張的是，中國大陸某地竟然出現一座仿冒的山寨版赫斯塔特。西諺﹕「模仿是最高的讚美」，可見其迷人之處。走在濱臨赫斯塔特湖的步行街上，遊客絕大多數是亞洲人，被一車車大巴載來此地欣賞他們國內沒有的「阿爾卑斯村落風情」。
停好車，細雨霏霏中撐著傘走到湖邊。十一月底，周遭的山巒高處不勝寒，覆蓋著一層晶瑩，美得仙氣空靈。可船舶繫岸，夏帆偃息的空曠湖面上，仍有白色天鵝和綠頭鴨劃波而過，怡然自得，不畏寒水惻惻。湖畔一隅到山腳下的狹窄平地上，建了鱗次櫛比的木屋群，叄差錯落，秀色可人，絲毫不顯逼仄雜蕪。其中一座教堂的尖塔如鶴立亭亭，為景致如畫龍點睛般注入靈動活潑之氣。小鎮雖秀逸，但若環湖漫山都是房舍，殺得山水沒有留白之地，仍會韻味全失；好在奧地利地曠人稀，偌大的湖畔山巒，多數地帶仍然了無人煙，不染塵埃。
家人倘佯湖畔不願離去，問曰﹕「今晚為何不住這裡？」「因為我們還要去看其他優美的湖區小鎮。」果然，背倚層巒疊嶂，面向霧拂崗湖(Wolfgangsee)的聖・吉爾根(St. Gilgen)，同樣以山水清幽和民居秀致的和諧共存畫面，再次讓我們流連難捨。當地瀕湖的一棟淡黃色二層樓房，上面漆著大字「莫札特宅」，其實它是莫札特母親娘家的房子。
次日，我們從聖・吉爾根駕車到莫札特的家鄉薩爾斯堡，經過一段丘陵起伏的鄉村小路。令我們喜出望外的是，前晚下了一場小雪，從山巔到深谷，從草原到森林，一層天鵝絨般的雪氈覆蓋其上了無間斷。孤獨的農舍煙囪冉冉冒著白霧，或許主人正握著一杯熱咖啡，在壁爐前望向窗外我們慢慢開過的小車。
天寒地凍季節造訪奧地利湖區，多少影響到戶外活動，而且遊船、纜車等設施因遊客不多而關閉，但也避開了旺季裡小鎮人滿為患的嘈雜。利弊取捨之下，家人一致同意，人少即是利多，更能從容領略山湖小鎮的靜謐寧秀本色。
湖區第一晚，我們駐足奧地利湖區的另一小鎮，下榻的客棧是典型的湖區房舍，外觀淡雅，內部的牆壁和地板全為木造，家具和地毯都上了年紀。放下行李，先到窗前對著薄雪敷面的遠山發了一陣呆。然後，我們驅車前往女兒從手機上找到的鎮上評價最高飯館用餐。
餐館新穎氣派，一看菜單，這間偏遠小鎮的餐館價錢竟比我們在維也納市區用過餐的三間菜館都要貴上一截。點了四道菜四人分享，陸陸續續吃了將近一小時，一道菜仍未上桌。穿著奧地利民族裙裝的女侍不大搭理我們，我們只好問她是否忘了那道菜。她年輕漂亮的臉蛋流露困惑，果真沒有寫在點菜單上。
我們決定取消那道菜，改到咖啡館享受甜點。走進明亮而嘈雜的咖啡館，跟著女侍朝內走，經過五位男子坐的一桌，其中一人對著我們叫嚷。待我們坐定，那男人仍不住嘴，不時引起同桌友人的轟笑。隨後他竟走過來，臉湊到我的美國女婿班傑明面前問道﹕「你是猶太人嗎？」班傑明不是猶太人，也不願對陌生人談論這個帶有種族意識的問題，將頭轉過去。吧檯後的大媽女侍揮手叫那人走開，不要騷擾我們。
他回到座位，和友人繼續大聲談笑，一桌人不時將眼光瞄向我們，顯然話題和我們不無關係。過了一會，他趁大媽女侍在別處忙著，又走了過來，問班傑明從哪裡來。我們向來不怯於和旅途中邂逅的陌生人交談，甚至很享受萍水相逢的互換善意，或可略微明瞭當地民情；但這位男子並不予人友善的感覺，同桌友人也放縱他騷擾我們。班傑明勉為其難地敷衍幾句。聽聞我們來自美國，那黑髮黑鬚表情帶點詭異的男子又囉囉嗦嗦地提出一連串問題。越發不安的我們草草結帳離開了咖啡館，聽到那群人在背後高聲喊著「美國佬」。
倘佯在赫斯塔特臨湖小街時，班傑明為湖山明媚傾倒，嚷著將來退休後要來此地賣鍋貼和珍珠奶茶，衝著川流不息的亞洲觀光客必賺到缽滿盆溢。經過餐廳女侍漏點菜餚和咖啡館受到騷擾後，生長於美國中西部農場的他，對奧地利鄉下人印象大壞，覺得他們態度閉塞無禮，岐視外人。
或許咖啡館那幾位客人僅是個例，但我們在湖區接觸到的奧地利人，包括旅館人員，確實顯得拘謹嚴肅，缺乏許多國家人民對待外客的熱情與隨和。或許他們厭煩如潮湧入的觀光客破壞了當地祥寧，但他們中不少人正是靠觀光業謀生啊。三個月後，新冠病毒重創全球觀光業，奧地利湖區亞洲客絕跡，落得門前冷落車馬稀，當地人心境是歡喜迎接久違的清靜呢？還是擔憂收入銳減？矛盾複雜豈是一言能盡。
「雖信美兮非吾土」，古有明訓，誠然。奧地利湖區雖有天堂姿色，但終究不是天堂，坐落人間就有人間的不圓滿。
離開湖區八天後，在電視上看到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赫斯塔特小鎮遭到祝融之厄，燒毀數棟可愛的木造老屋，震驚之餘，也感到惋惜悵惘。美麗的事物何其脆弱無常，這萬物的弔詭宿命，卻是普世性的。
世界日報副刊 01/12/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