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中

1960年代,我在上小學,台灣還在農業時代。那時社會經濟蕭條,生活物質乏匱,家家生活都不寬裕。我家在菜市場邊,菜市場是我童年的遊樂園,在那裏,童年該有的樂趣,我一點都不少。

那些年我家住台中西區大河村,大河村是日治時代舊稱,後來改名模範街,前門出去是巷口,後門外是菜市場,對著一排排攤販。每天一早,天還沒亮,菜市場已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開始一天的繁忙,直到下午四五點,攤販收攤陸續離去,才平靜下來。

記得後門出去是一個賣魚的攤販,攤子上面擺了一條條去了鱗、剖好的魚,也有切成一塊塊的鮪魚、紅鮭魚出售。下面是兩層木架,放著大大小小水盆,養著讓客人現買現殺的活魚。大盆子裝著梧棲漁港販來的鯖魚、石斑、鱸魚,小盆是魚溏飼養的虱目魚、吳郭魚。還有幾個小臉盆,一盆鰻魚、一盆泥鰍、一盆河蝦,網子罩住的盆子是田雞,都是附近小溪捕撈來的。

那些五顏六色的大魚小魚我最有興趣,經常放學後做完功課,後門溜出去,看大盆裡的魚游來游去,在小盆裡捉滑溜溜的泥鰍,一直玩到魚販收攤。

魚販是個老實的中年本省人,有個小女兒叫阿妹,年紀和我差不多。披肩的長髮,烏溜溜的眼睛,笑起來臉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不是很漂亮,但有說不出的可愛和天真。她週末不上學,會跟他爸來。她膽小不敢亂跑,只在四週轉,也幫他爸看魚攤。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撈著魚玩,她拿眼睛揪著我。

「幹嘛看著我?」我問。

「你不要玩我家的魚。」她細聲細氣的說。

「魚又玩不死,妳怕什麼!」我不理她。

「阿爸!他在捉我們的魚。」她急了,向她爸告狀。

「沒關係,讓他玩。」他爸知道我是厝邊的小孩,知道鄰居要弄好關係。

本來還玩的有點心虛,他這麼一說,我便放心大膽的抓著魚,玩了起來。阿妹雖膽小也有童心,看告我狀沒用,便挨挨蹭蹭過來,蹲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玩,一起捉魚。大盆子裡的鯖魚一尺多,比我的手臂還長,我一個人想抓想摸,抓也抓不住。

「我捉頭,妳提尾,我們把牠從盆子裡撈上來。」我和阿妹說。

「好!好!」阿妹很乖,聽我的。

大魚用力掙扎翻騰,滑滑溜的魚身我們倆都握不住,撈起半空中,「潑啦!」一聲又掉回盆里,濺起水花濕我一身,我嚇得跳了起來。阿妹也嚇了一跳,看我身上都是水,濕的淋淋的,露出兩個小酒窩,看著我,笑的「咯!咯!咯!」。

捉大魚不容易,捉小臉盆裡的泥鰍不費力,雙手從下往上一撈好幾隻,泥鰍滑溜溜,在手心鑽來鑽去,小泥鰍一不注意從指縫滑走,大的粘粘滑滑,越握越握不住,沒幾下子,泥鰍全從手裡溜光。我們敢捉泥鰍,不敢碰鱔魚,怎麼看那些在盆子裡扭來扭去的鱔魚,就跟稻田裡的水蛇一樣,一樣粗,也一樣長,我們看的都害怕,哪敢下手捉著玩。

田雞是田裡的大青蛙,嘴巴大不咬人,逗田雞最有趣,也最安心。阿妹她爸怕田雞跳出去,用網布把盆子罩住。我和她掀起罩住網布,田雞開始互相推擠,我看準一隻,從後往前推牠一下,牠就往前一跳,再推再跳,再跳再推。我和阿妹索性一人抓一隻出來,放在一個空盆子裡比賽,看誰的田雞跳得遠,跳得快。

就這樣,在阿妹家的魚攤,不花錢的看魚、撈魚、捉魚、跳田雞比賽,我和阿妹倆人結成玩伴,假日可以一起玩個大半天。

阿妹老家在梧棲,家裡有條漁船,她阿公和大伯輪流駕漁船出海捕魚。她爸在菜市場承租一個魚攤,販賣自家捕撈的,和批發的各種魚貨。生活雖不寬裕,養活他們一家人不是問題。

我和阿妹,一個城裡小孩,一個漁家女,一個不可知的緣份聚在一起。可惜這緣份持續不到一年,不知什麼時候,她爸的魚攤結束了。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她,但她純樸的面容,天真的笑聲,一直留在我心中。那年我才十歲。

周末的菜市場最熱鬧。早上,我會拉著媽媽的手,跟著她到菜場買菜。記憶最深的是菜市場門口賣西瓜的「老王」,老王姓不姓王不知道,「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媽說他最會誇他的瓜,稱他老王,我也跟著叫。老王是軍中退伍的北方漢子,身材粗壯微胖,每天一大早蹬個三輪板車,後面拉著一車鄉下批來的西瓜,佔住市場門口的好位置。老王賣西瓜,賣的聲勢大,我常夾在人堆裡,從縫隙見他一手舞著長西瓜刀,一手扶著個大西瓜,操著山東口音喊:「西瓜ㄟ~~西瓜,又甜~~又脆的西瓜ㄟ~」叫的抑揚頓挫,迴旋婉轉,像唱歌一樣有韻味。菜場人越多,他唱得越起勁。

夏天天熱,他的西瓜攤前總擠滿了人。記得有次有個人問他西瓜甜不甜?「哪個說俺的瓜不甜!」他舉起手中的西瓜刀上下搖晃,接著手起刀落,「喀嚓」一聲,西瓜一切兩半,再切一小片,一手隻拿著綠皮紅瓤的一小片西瓜,伸到你鼻子面前讓你嘗,「吃!你吃!你吃吃看,你說甜不甜。」他另一隻手拿著銳利的西瓜刀,接過來吃的,沒有說不甜的。

每次跟著媽媽經過老王的西瓜攤,我就口渴,想吃脆甜的西瓜,想聽他叫賣,看他表演,我都拉著我媽不讓走。

夏天過後,西瓜季節過了,菜市場門口再沒見過老王。老爸說他在中師附小門口民權路邊,頂了個門面,賣山東包子饅頭去了。

一到秋天,菜場門口會有一個從鄉下來賣甘蔗的小販,他不是天天來,周末來的多。一早就到,一到先把一綑綑甘蔗從車上卸下來,一隻隻甘蔗「唰!唰!唰!」削下紅色的皮,剩下手握的一節,去皮的甘蔗切成一尺多長一根,擺在桌上。下午顧客少了,他會和客人比賽削甘蔗皮,這正是我期待的好戲。

比賽削甘蔗皮有規矩,先把甘蔗去頭去尾,切成一人多長一隻,立在地上,再用刀尖帶灣的削甘蔗刀壓在上頭,不讓甘蔗倒下。

「讓開,讓開,要砍啦!」為吸引客人,他裝腔作勢,故意大聲叫喊。

他讓大家先看著等著一會,等人聚齊了,都聚精會神了,他才把刀往上提起,刀一提甘蔗就要倒,他刀一翻,「呼!」的一聲,瞬間從上往下砍,削下一片長長的甘蔗皮。接著輪到挑戰的客人砍,倆人砍下的甘蔗皮比長短,長的算贏。客人贏,兩支甘蔗算一隻的錢,輸了,一隻甘蔗付兩隻的錢。

賣甘蔗刀上刀下的節目熱火,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要比賽的客人要排隊。我個子小,總能在人堆裡擠到前頭,聽他大聲吆喝,看那心驚的刀起刀落。賣甘蔗的小販削皮技術純熟,加上眼明手快,臂力足,有時能一刀削到底,把甘蔗劈成兩半,最少也能削出一尺多長,贏的時候多。客人是生手,有時刀剛提起,甘蔗已倒下,他刀舉半空中,尷尬的哭喪著臉,逗得大家哈哈笑。偶爾客人能贏一次,四周會爆起歡叫,響起掌聲。

秋天過後,甘蔗採收期結束,再也不見賣甘蔗小販。甘蔗我愛吃,想吃甜滋滋的甘蔗,看精彩的削甘蔗皮比賽,要等來年。

菜市場裡面是承租的攤位,雞鴨魚肉樣樣有,白天也開著燈,我膽小,怕市場裡暗黑的角落,也嫌味道不好,很少進去。門外廣場是流動攤販,賣的東西花樣多,夏季西瓜甘蔗,冬天蓮霧柳丁,攤販來來去去,隨季節更換。每天下午晚飯前,市場外繞一圈,有不同的攤販,不同的趣事。

菜市場外廣場,周末假日晚上,也是民眾聚集的地方。攤販收攤後,演布袋戲的、走方郎中賣藥的,表演氣功給人推拿治病的,廣場上有看不完的好戲。

最吸引人的是附近軍營來放電影,那是社區的大事。假日傍晚,廣場上架起大螢幕。帶高音喇叭的廣播車,下午走街串巷做宣傳,請大家來看電影。晚上天還沒全黑,左鄰右舍,大大小小,拉著躺椅,搬著板凳,大螢幕前前後後都聚滿了人。那年代沒什麼娛樂,能看上一場免費電影就是最大享受。

小時候菜市場邊,最盼望的是過年。臘八過後,菜市場的過年氣氛一天濃過一天。廣場前一個挨一個,擠來更多臨時攤販,擺在地上的、架在床板上的、放在三輪車後面的,賣年糕糖果、賣串串鞭炮、賣一幅幅紅底金字春聯。每個攤位都裝點得花花綠綠,喜氣洋洋。一大早,辦年貨的人潮就熙來攘往,老爺扶著老奶,兒子拉著媳婦,孩子們前後蹦蹦跳跳,菜市場熱火朝天,盼望許久的過年就在眼前。

過年一早起床,穿上新衣,先向祖先爸媽磕頭拜年,吃完餃子後,手纂壓歲錢,迫不急待地出門,買糖果,買鞭炮,開始興奮的一天。

中午,「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菜市場前廣場傳來陣陣鑼鼓聲,夾雜著「霹靂啪啦!霹靂啪啦!」的鞭炮聲,附近軍營的龍隊獅隊,前來舞龍舞獅與民同樂。竹紮紙糊的龍頭,布縫的龍身,踏著鑼鼓點,追著龍珠,鞭炮煙霧迷漫中,迴旋上下,起伏前進。兩隻獅子,一左一右,張著大口,前後跳躍滾翻。照例,商家和里長發紅包,獅子大開口,一下子把紅包啣走。廣場表演完,附近走街串巷遊行,後面跟著一群鑼鼓引來看熱鬧的大人孩子。

過年,菜市場休市五天。年初四開市,大半攤位還閒著,只零零落落多了幾個賣燈籠的攤販。年節已過,提燈籠、打燈謎、吃元宵的元宵節接著熱鬧登場。

轉眼已過一甲子,菜市場邊的童年往事如夢一般:魚販家的阿妹、門口賣西瓜的老王、秋季農村來賣甘蔗的、部隊來放電影的,過年舞龍耍獅的,一幕幕常鮮活地回到眼前。每一幕快樂的童年往事,都令我終身難忘。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2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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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場邊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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