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中/安老師

Puppy

 巴比出生不到一個月就被領養,領養牠的是我的女兒曉惠,巴比和曉惠的結緣有原因。那年我從洛杉磯的總公司,派到台灣高雄楠梓加工區的工廠任職。順便把兒子女兒帶回台灣當小留學生,學中文。他們倆在美國讀完小學,功課在班上都名列前茅。到台灣進了高雄五福國中,中文不通,大小考試都最後一名。兒子個性憨厚,尚能順應。女兒曉惠心思細密,多愁善感,美國的優等生,到台灣成了劣等生,天地之差,她思想上無法接受。每隔幾天就說要回美國。

 小時候她常嚷著要養寵物。養寵物談何容易,對第一代移民來說,美國生活不易,哪有養寵物餘力。我心想,說不定給她養個寵物,她會願意留在台灣。

 我們每個週末都逛高雄各家寵物店,看上的漂亮小狗,價格太貴,便宜的她又不喜歡。無巧不成書,公司同事家裡的台灣土狗前週生了四隻小狗,同事覺得養狗太多負擔太大,要把小狗送給好人家。

 我和曉惠到同事家時,母狗餵養那麼多兒女,精疲力盡,已在睡夢中,幾隻小狗母奶喝足,也都閉目養神,唯獨一隻肥嘟嘟、毛絨絨、黃褐色的小狗,看我們來,搖著小尾巴,黑又亮的雙眼盯著女兒。我輕喊了一聲,牠歪著頭看著我,模樣逗趣又可愛。我和女兒都喜歡,就把牠帶了回家。

 「曉惠,狗是妳的,妳給取個名!」

 「小狗的英文是Puppy,就叫牠巴比吧!」狗有靈性,沒幾天,牠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巴比,一喊就來。

 接著麻煩啦!牠那麼小就離開媽,白天有人跟牠玩還好,晚上大家睡了,夜深人靜,牠開始想牠媽,不停的「哼嘰!哼嘰!」低聲悲泣。怕吵到鄰居,女兒把牠從陽台搬到廚房,關上窗。換我們被吵得不安寧,經過好多天牠才習慣。

 接著是隨處大小便,下班回家,已經很累,還要清理牠的排泄物,情何以堪。幾天後我抓狂了,拎著牠的脖圈,把牠的頭摁在牠的臭臭前,一面輕拍牠屁股一面說:不准在這裡便便。然後又把牠拉到裝沙子的紙盆前,壓住牠屁股,說:這裡便便。狗通人性,牠再也沒有到處大小便。

 巴比帶給我們很多快樂。女兒教牠看手勢做動作,雙手上下轉個圈,巴比會就打個滾。兩手向下按,牠就趴下。手心往上舉,牠就會用後腳站立,還一面往前走。兒子也湊熱鬧,教巴比追自己尾巴打轉,有時轉得太快滑一跤,逗得大家哈哈笑。幾個月過去,兄妹倆適應了台灣生活,功課也趕上了,女兒再也沒提過要回美國。

 時光飛逝,兒子女兒留學台灣學中文的兩年結束,該回美國了。女兒決定把巴比寄養在她四叔,我四弟家。四弟家居台中東海別墅的一棟透天厝,旁邊有十多坪的庭院,可讓巴比安居。巴比被帶去那裡,以為是來度假,哪知過幾天主人曉惠不見了,牠鬱卒了好久。四叔四嬸有愛心有耐心,給牠蓋個狗窩,洗澡、梳毛、剪指甲、清狗窩,從不抱怨。兩個侄子跟牠玩,帶牠出去溜。女兒常從美國打電話來,問候四叔四嬸堂兄弟,也問候她的巴比。

 巴比兩歲多,相當於人的十七八。黃褐色短毛、高聳的尾巴、大又亮的眼睛,十足是個漂亮的母狗。四弟打電話來說巴比很騷動,常從門縫鑽出去,好久才回來。有一天四弟來電說:麻煩了,巴比不見了,四處都找不到。

 我心忐忑,如果女兒知道她的巴比丟了,不知該怎麼說。

 過幾天四弟高興的來電說:巴比回來了,還跟著一隻和她年齡相仿的公狗,那狗看來是高級人家寵物,在門外不敢進來,蹭了好久才離開。知道巴比回來,我放了心。

 一切合乎自然,巴比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兩個月後,生了五隻小狗。生命是喜悅,四弟全家動員,洗澡的洗澡,餵奶的餵奶,也擴大了狗窩。每個週末我都到台中,探望四弟和巴比一家。

 新生的喜悅很快就成憂愁,小狗長得快,沒幾天就從窩裡爬出來四處溜。四弟當初看我面子才收留了巴比,養一隻已是負擔,一下多了五隻,小狗長大了,狗口比人口多,怎麼辦?我說:「送給朋友吧!」,「都問過了,怕麻煩,都不要。」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辦法。

 週末傍晚我到四弟處。請他把巴比拉到門邊,脖圈鐵鍊牢牢綁在門柱上,我把五隻小狗,連同牠們的水盆飯碗裝進一個紙箱,放進車裡,拉到龍井鄉夜市門口。廣告牌早寫好「血統純正,身體健康,台灣小土狗,每隻NT$200元。」夜市人群攘來熙往,不一刻,「小狗,好可愛喔!」兩位東海大學的女學生驚呼。幾分鐘,第一筆生意成交,兩百元落袋。她們前腳剛走,一對母子經過,小朋友停下腳,拽著媽媽不肯走:「馬麻!馬麻!妳不是說要給我養隻寵物的嗎!小狗好可愛,我要。」馬麻拗不過兒子,掏出兩百元,我把水盆飯碗免費贈送,她連聲說:「感恩,感恩!」

 平生第一次夜市擺攤,沒想到這麼順利,不到半小時就身揣一千元新台幣返回。巴比看我隻身回來,知道再也見不到牠的子女,「嗚嗚,嗚嗚!」哭了好久,脖子上的鐵鍊,讓牠認命。

 一千元錢買了阿呆滷味和啤酒,一起慶祝。我們解決問題的欣喜,巴比失去兒女的痛苦,人犬之間的利害衝突,沒道理可說。

 光陰似箭,狗的一生匆匆。狗一年,人七歲,牠十多歲時,步履逐漸蹣跚,可憐的是牠嗅覺消退,眼睛也看不清。巴比雖無子女承歡膝下,在四弟家仍能過著恬淡生活。只是往日的活蹦亂跳,僅剩早晚的散步,其他時間,牠都糊裡糊塗地待在狗窩裡。

 有一天四弟全家外出,牠到外面不知吃了什麼,回來一直嘔吐。傍晚四弟回家時,牠已吐得滿地,氣息奄奄,趕緊送醫。獸醫說:「牠可能吃了包在肉裡的老鼠藥。哪種藥毒性烈,牠太老,沒必藥救了。」四弟把牠帶回,用薄毯蓋好,放回狗窩裡。

 第二天早上,四弟看見巴比僵臥在前院門邊,已氣息全無。狗有習性,不願死在家裡。巴比臨終前不想給四弟添麻煩,用盡最後力氣,想爬到外面去,無奈力不從心,倒在門邊。四弟解開綁了牠一輩子的脖圈和鐵鍊,默唸:「解脫了,沒束縛了,去吧!」。四弟和兩位姪子把巴比裹在塑料袋,裝在紙箱裡,驅車到大肚山公墓旁,挖個坑安葬。一塊木牌,上書「巴比之墓」,插在墳前。

 世間有情,有緣就會相聚。巴比和女兒緣淺,和四弟一家情深。不論緣情深淺,緣盡終需一別。巴比離去時,我和女兒在美國,她乍聞噩耗,哭的傷心。異域他鄉,遠隔重洋,我們只能一柱心香,遙祭,追憶,巴比平凡和不平凡的一生。

〈中華副刊〉2020-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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