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妹妹要動膝蓋手術，託我照顧母親。這不是首度去加州代妹妹班，然而面臨的挑戰卻是第一次，因為，這回我得幫母親洗澡。
高齡九十七歲的母親腦筋清楚，體能大致不差，但近兩年手腳無力，洗澡需要人幫忙。如何扶持顫顫巍巍的老人淋浴與更衣，避免跌倒，沒有經驗的我想起來頭皮就發麻。
妹妹動手術的前晚，親自示範了為母親沐浴的全套步驟。次日母親就寢前，我硬著頭皮上陣，照著妹妹的指示，戰戰兢兢逐項進行沐浴步驟。配合母親自己的努力，我幫她脫除層層衣褲，扶她進入淋浴間，淋水、擦肥皂、再沖水，時立時坐，然後扶著她踏出淋浴間，坐下來擦乾身體，穿回衣褲。等母親帶著新浴後的芳香推著助步器走出浴室，我彷彿完成一件大事，既享受卸下重擔的輕快，也感到耗力後的虛疲。
日復一日為母親洗澡，我逐漸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在狹小的淋浴間內，母女倆近距離接觸，遂感親密無間。她鬆弛的身體，曾經孕育過五個胚胎，哺乳了五個嬰兒。我曾經和母親的肌膚緊密相連宛若同體，悠悠經年再度裸裎相見，陌生的羞赧感很快退去，代之而起的，是對赤裸母體的孺慕與感懷。
母親抖顫的右手抓著不鏽鋼把，左手捏著肥皂，擦抹在自己能搆到的身體部位。這雙手昔日多麼靈巧，為成長中的子女，挑嘴的丈夫，變著花樣烹調營養又味美的三餐。家裡很少有隔夜菜留下，因為母親每頓都盡量端出新鮮餐餚。吃母親美食長大的我，日後成立自己的家庭，卻貪圖省事，總是像軍隊伙伕般準備大鍋菜，讓家人一吃就是兩、三天。
母親的巧手，也讓她心甘情願地埋頭在縫紉機前，坐上幾小時，為子女縫製衣衫。她尤其喜歡打扮一雙女兒，照著外國服裝書上的新款，裁剪縫製漂亮的衣裙，一直到我畢業出國。母親來美國和我同住的那幾年，為吾家縫製了不少窗簾、被套、沙發套。而我，生就一雙笨手，做出來的女紅屢屢讓家事老師瀕於崩潰。
水澆淋在母親的雪白髮絲上，下面的頭皮是柔美的粉紅色。我為她抹上洗髮精，搓揉出泡沫，用水沖洗乾淨。洗完澡後，穿回衣褲的她坐在椅上，讓我以吹風機烘乾頭髮。剪得很短的白髮，不到三分鐘就吹乾了。年輕時的母親，每天梳理髮型可沒有這樣馬虎。她定期上理容院燙髮，然後每週報到一次，洗髮、吹髮型、噴上髮膠定型，讓明星一般的髮型足以維持多日。來美定居後，母親除了燙髮假手理容院，平日自己在家烘吹出和在台時一樣的髮型。所有的舊照片裡，無論作客或居家，母親的頭髮總是漂亮有型，從不披頭散髮。即使只為了上菜市場，出門前她也要面對著鏡子慎重其事地整理儀容。
母親對髮型的講究，自然也施諸於女兒身上。小時候母親為我紮馬尾、綁辮子，我不耐煩哇哇大叫，於是帶我去燙頭髮。髮捲裡貼著一張張化學藥紙，未久開始發熱，臭烘烘又熱騰騰地冒著白煙，這等陣仗自然惹得童年的我誓死不再燙髮。之後我的小學照片裡，全是一頭清湯掛麵。大學時稍有愛美之心，也去理容院燙起了頭髮。燙過的頭髮，洗完頭必須用吹風機吹出髮型，我沒有耐心捲髮、吹髮，總由母親幫我打理得有款有型。來美後，我也燙過幾次頭髮，但我完全缺少母親整理頭髮的不厭其煩興致，以致舊照片裡那些燙過的頭髮，橫七豎八不成樣子。曾幾何時，我不再燙髮，又回到中、小學時代的清湯掛麵直髮。將母親和我每一個人生階段的舊照片並列，雖然母女五官相像，但疏於打扮的我，始終缺乏母親的優美丰儀。
從烹調、縫紉到打理髮型，母女倆的能耐大相逕庭，為什麼會如此？一則是我對生活裡的繁瑣雜事得過且過，沒有追求精緻的興致。二來，昔日母親把一切家務都包攬過去，讓我可以好好準備大考小試，所謂「能幹媽媽笨女兒」，就這樣縱容出了一個笨女兒。反之，「媽媽笨，女兒就能幹」，我那對外婆感情深厚的女兒，或許是出於隔代遺傳，也或許是被笨媽媽的粗枝大葉逼到「絕地求生」，在烹調、縫紉方面表現的手巧心慧，時時令我暗驚。
整個洗澡過程，雖然有我在旁攙扶，母親仍流露害怕滑倒的緊張心緒，口裡不斷重複﹕「慢慢來，慢慢來……」三十七年前，她到華府來為我坐月子。兒子第一次洗澡，就是母親主導，我在一旁支援。出生沒有幾天的小嬰兒，被放入澡盆的溫熱水裡，感到無所適從而握緊了一對小拳頭，母親笑他﹕「倒是懂得要珍惜小命。」兩次坐月子，都是母親幫助我迎接新生命帶來的種種挑戰，給我做母親的力量和信心；讓我足不出臥室，一面享受滋補可口的月子餐，一面專注照料小嬰兒，共度人生初展的美好時光。
之前幫助母親洗澡的顧慮、擔憂，逐日消失，母親仍然緊張，我已全然放鬆。到了返家前一日，我甚至對這一工作感到依戀，它讓我正視母親的胴體，回省母女同行過的路上風光，感悟為母親洗澡，實是涓滴以報湧泉之恩。
傍晚為母親洗澡；中午，我則陪伴母親去後院曬太陽。四月的加州陽光，溫暖而不熾烈，無聲撒在母親身上。都已退休的母女無所事事，時光悠緩地近於停滯，母親舒服地陷入淺睡狀態。夢裡，是否回到五、六十年前，走在台北羅斯福路上，頂著毒熱的太陽和一絲不苟的髮型，提著剛從古亭市場買滿的菜籃，趕回家去為丈夫和子女做午餐？
世界日報副刊 6/04/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