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早在2005年10月，虞曾富美在拉斯維加斯獲得美術界奧斯卡——美國繆斯美術獎——的時候，我們就談過要怎樣才能為這些巨大的畫幅得到最妥善的安置，要怎樣才能得到最理想的展示空間。我時時想念著上個世紀末在希臘雅典，富美的作品高掛在巍峨的神殿之上，在碧藍天空的映襯下是那樣地神祕而輝煌。然而，在水泥叢林的紐約市找到將藝術與自然景觀合而為一的理想場所，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任務。
2016年傳來好消息，富美的夫婿建築師虞國男先生，和她的女兒虞美鳳及其夫家，一道齊心合力在路易斯安那州西北部的菽爾芙港（Shreveport, LA）附近，將一個女青年會的建築物徹底改建，為富美的五千幅作品建立了一個美術館。路易斯安那州政府、菽爾芙港市政府在建館過程中給予了熱情的支持與協助。
從美國東部維吉尼亞州到那個二十萬人口的菽爾芙城市去一趟，並非易事。更何況，起於2019年起持續肆虐全球的瘟疫，也阻斷了我前往一探究竟的夢想。
2021年3月我先生和我已完全注射了疫苗，遠在加州的兒子與兒媳也在四月注射了疫苗。我們已經有資格搭乘飛機與郵輪了，這樣的一個可能性使得我們聯想到虞曾富美的美術館。我的兒子安捷喜歡富美的作品，於是小倆口決定參加我們的密西西比河郵輪之旅，並同我們一道造訪富美的美術館。我們歡喜無限，一家四口已經兩年半沒有見面了。這一下，全家團聚，又全家造訪想望了好幾年的博物館。
每個人都交驗了疫苗注射證明，做了檢測，一百二十位乘客、四十位工作人員確實完全接種而且確實檢測呈陰性反應，這才浩浩蕩蕩登上「蒸汽船」密西西比女王號。
順風順水，走走停停，一路南下。內戰戰場、博物館、畫廊、紀念庭園，棉花、甘蔗帶來的繁榮、優雅與密西西比河本身的肅穆恬靜端莊相輝映，空氣中瀰漫的藍調音樂則不斷地觸動人世間哀婉的情懷，使這河上風光格外迷人。
七月十七日，到達炎熱、潮濕、人潮洶湧的紐奧良，我們趕緊跳進租來的車子，向西北方向飛奔，掉進了無盡的綠色風景線裡。
終於，車子滑進了菽爾芙市中心，停在一條安靜寬敞的路邊，一座占地四萬一千平方英尺（一千一百五十餘坪）的四層樓建築物的山牆上，絳紅色字體 Marlene Yu Museum 赫然在目。高雄美濃客家女兒，在全世界開過七十餘次個人畫展，獲獎無數的藝術家虞曾富美的私人美術館靜靜站立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之中，平易近人。
草綠色大門開啟，走出來衣著樸實的富美。毫無疑問，她在工作中。巨大的展示空間周邊設立小型展室，其中之一，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攝影作品懸掛於牆上，作品主題是手機鏡頭捕捉到的自然美景。疫情嚴峻，目前美術館還是採取預約的辦法，在這種情形下，富美使用小型展室的地面來檢視自己最新的作品，於是，雨林、冰川、熔岩、黑洞、海濤之上，北極光閃耀，跳動著大至山豹小至蜻蜓的許多動物與昆蟲，極大與極小自然和諧相映成趣；寫實與抽象和平共處各領風騷。走廊牆壁上則懸掛著一個攝影團體在非洲拍攝下來的美景，雄渾壯闊美不勝收。
走進一樓展示空間，巨幅作品的震撼力懾住來訪者的心神。正面牆壁上的作品是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長的四聯畫，屬於《峽谷與紅石系列》（Canyon and Red Rock），巨大的粉紅色大理石從溶融的雪水中、從隆隆滾動的山岩中展露出迷人的容顏。面對如此奇詭山景，我的眼前浮現出富美獲頒繆斯美術獎時使用的背景——祖母綠的雨林橫空出世，展現這個星球上最富生命力的壯麗。曾經無數次面對那幅作品，但每次相見都像初次見到一樣感動。現時現刻，紅石在我的心田裡留下了它偉岸、堅實、不屈不撓的身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移動分毫。
中世紀德意志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藝術家杜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曾經提醒世人：「真正的藝術都隱藏在大自然裡。」二十一世紀的藝術家虞曾富美正是杜勒美學理念的實踐者，使用壓克力顏料將大自然的偉力留在畫布與畫紙上，是富美辛勤耕耘六十年的輝煌成果。
大廳一側的牆壁上是十二英尺高三十六英尺長的作品《宇宙之歌》（Song of Universe）。陽光下那樣歡快的水流奔騰，大歡樂、大喜悅充溢著空間。在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世界裡，生命是在水中孕育的。美國藝評人卡特．拉特克利夫（Carter Ratcliff）講得透徹：「虞曾富美是一位聰慧的藝術家，她藉由宛如建築物規模的繪畫，傳達大自然的豐富，讓我們沉浸在我們所在世界的全然充實中。她的藝術是全球性的，不僅在於尺幅和主題，更在於她擁抱了多元的文化。生於台灣，曾接受了傳統中國繪畫技巧的訓練，但她對美國行動抽象畫派的歷史，卻有重大的貢獻。」毫無疑問，少年富美接受的是東方藝術的理念與訓練，直到今天，她仍然感激著東方傳統繪畫留給她的豐美遺產。但她不能安於此，她需要更自由更豐富更有動感更深厚的表現手法，她來到美國求學，並且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形成了她獨有的將東方融入西方的創作手法。
另外一側的牆面上則是乾坤大挪移的雄渾，銀河系的黑洞，熾熱的熔岩，蒸騰的星雲無不壯闊、扣人心弦。美國藝評人唐納．克斯貝特（Donald Kuspit）一針見血地指出：虞曾富美的作品「利用自然界本身具有的美術性和戲劇性，捕捉攫取瞬息萬變之自然創意流光。這些作品看似沒有形式、狂野、怪異無比，卻是一派天然」，何止於此，作品氣勢磅礡、速度變化之迅猛，節奏改變之詭異在在懾人心魄。
正在神思飄忽之際，聽得富美安詳的聲音：「James 馬上要把這幅作品換下來了，要換上我最長的一幅，十二英尺高、五十四英尺長的Grand Glacier Melting。」她指點著光潔的地板上那一大卷畫布。我在2017年美術館出版的圖錄中看到過這幅〈消融中的巨大冰川〉，似乎馬上聽到了那一卷畫布發出的轟然巨響。從1965年到2017年，整整五十二年中，富美從來沒有忘記冰川，在創作其他系列的同時，常常回到這一個系列的創作，甚至這幅最長的作品問世之後的今天，她仍然在比較小的作品裡表達她的關懷，就像自1998年開始創作的雨林系列一樣，是富美永遠在描摹的題材。
「我還是非常用功，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工作幾個鐘頭之後才能做別的事情。每天畫畫，精神振奮，人才會快樂……」生活在親情的溫暖之中、在持續創作的喜悅中，與大自然心心相印。身材嬌小，動作敏捷，現年八十四歲的虞曾富美站立在她所繪製出的「建築物規模」的抽象藝術作品之前，很溫和、很靦腆地這樣說。
（寄自維州）
世界副刊 2021-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