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1949年兩岸分治,萬千家庭橫遭阻斷,直到1987年11月2日,時任中華民國總統的經國先生才決定讓在中國大陸有三親等內血親、姻親或配偶的民眾,可登記赴大陸探視。兩岸隔離長達三十八年,造成無數「懷鄉歸不得,思親見不到」的人倫慘劇。然而,也有極少數的例子,大陸親人可以到台灣依親,我家就有兩例。

小時候,家裡突然住進了一位二姨媽。每當爸媽晚上出外應酬時,二姨媽就講枕邊故事給我們聽,在她那繪聲繪影、詭異曲折的狐狸精故事裡,蜷縮在被窩中的我們兄弟姊妹,不知不覺地沉沉入睡。

母親說,二姨媽在上海離了婚,獨生子跟著父親。大陸易幟後,政治氣氛開始收緊,二姨媽雖只是一介平民,仍感到害怕,遂動念離開大陸,於是將母親赴台前留給她的金條偷偷變賣,由大姨媽陪伴到廣州,在那裡由人安排偷渡到了香港。一到香港,二姨媽就直奔昔日上海姊妹淘梅德的家,在梅德開設的小飯館裡打了一陣子雜,然後和台灣的妹妹(即家母)聯絡上,申請自港赴台。

二姨媽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幫忙照顧我們四姊弟。後來經人介紹,嫁給同樣來自上海,也是隻身在台的姨父。姨父在船上擔任輪機長職務,一出海遠航就是一年半載,回到台灣休假也不知道如何理財。結婚後,二姨媽持家有道,將姨父的薪水儲存妥當,夫妻倆不但買了舒適的房子居住,姨父退休時也有豐厚的積蓄,晚景無虞。九○年代中,他們鑒於年事已高,渴望和留在大陸的子女常見面,於是變賣台灣房產回到大陸定居。

二姨媽在台灣生活安定,衣食無憂。擅長烹調的她,即使在姨父遠航她獨居的日子,每天仍變換著花樣烹煮四道小菜,多為道地的上海本幫菜。有一次,一位平素少往來的遠親,突然去二姨媽家造訪,看到她正在吃中飯,桌上擺著四盤菜餚,非常驚訝她一人吃飯還做這麼多菜。小時候我們最愛去二姨媽家吃飯,每樣菜餚都十分可口。如果她留在實行食糧配給制的大陸,自然無法這樣暢快地享受家常美食,更別說她和家母得以在台灣重續姊妹情,是彼此最貼心的友伴。

二姨媽絕口不談政治,但我相信她的心裡,應該慶幸自己離開毛統治下的中國來到台灣。但同樣也從大陸去到台灣依親的姑婆,是否無怨無悔就難說了。

姑婆是祖父的妹妹,兄妹倆五官輪廓有幾分相似,但姑婆的臉架子有稜有角,看起來沒有祖父老好人的隨和氣質;事實上,她的確也是位頗有主見的老人,這和她來台後陷入進退維谷的悲劇不無關係。

姑婆早年失婚,幫助哥哥撫養兩個自幼喪母的姪子(即我的伯父和父親),對他們視如己出。六○年代初期,孝順的伯父聯絡上住在杭州的姑婆,邀請她來台灣定居和祖父作伴。彼時大陸熬過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大飢荒沒有幾年,姑婆衣食拮据下,答應離鄉背井來到台灣。

她和祖父都住在我的伯父家,兄妹團聚的興奮可以想見。可惜沒有持續太久,姑婆和當家的姪媳婦(我的伯母)就頻頻發生摩擦。兩人一如婆媳,相處關係每況愈下。

家母身為二姪媳,本想接姑婆來住,但忙著照料四個孩子,精力有限,不僅要照料生活起居,還要顧及老人家的精神需要,替她張羅牌搭子,擺設麻將桌,這些費神的事皆非家母有餘力為之。

最後,和姑婆鬧得不可開交的伯母,只好將姑婆由台北市區送往木柵鄉下的別墅,由祖父的姪兒一家照顧。

那棟房子的周遭都是水田,半公里外有一座門禁森嚴的軍營,此外並無人家。要上台北,得走上十分鐘路去等公路局的車子。小腳放大、說著一口杭州話的姑婆,不會自己搭車去台北看哥哥,也不會有客人來鄉下和她打麻將解悶,漫漫長日裡她無事可做,夜晚躺在床上,聽聞門前水塘和鄰近稻田傳來的陣陣蛙鳴和單調乏味的蟲唧,姑婆心內想必是寂寥淒苦的。如此過了不多久,姑婆就病倒了,最後過世於台北郵政醫院。

精神上,姑婆和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中間橫亙著年齡與世代的鴻溝。不記得她曾經和我們有任何祖孫間的親密互動,只記得她突出的顴骨和沒剩下幾顆牙齒的嘴巴。在我家的飯桌上,她總是幽怨地訴說著生活的不如意,而祖父總是不耐煩地叫她不要多想。最難忘的是,看到我們小孩子吃飯挑嘴,從不在眾人面前提及故鄉紛擾的她總情不自禁說道:「你們要惜福啊!在大陸哪有這麼多東西可吃?」

我常想,姑婆到底有沒有後悔晚年來到台灣寄人籬下?人活著到底是追求什麼?蔽體的衣裳?遮雨的住所?果腹的食物?種種足以生存下去的物質?還是生活上無須仰賴他人的自足安適?或心理上感到坦蕩的自主意識?如果留在大陸,姑婆的晚年會過得比較有尊嚴嗎?

二姨媽與姑婆,都是沒有政治糾葛、平凡之至的普通婦女,因此在兩岸隔絕對峙的年代,得以突破層層嚴酷的政治禁忌,先後來到台灣與親人團聚。然而,因著截然不同的個性、機緣與命運,日後譜寫的人生曲調,卻悲喜對照,大相逕庭。

世界副刊 2021-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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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親兩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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