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六、七十年代之交,台北中、大學生最時尚的音樂嗜好是美國與英國流行榜上的暢銷歌曲,當時習稱的「熱門音樂」。比吉斯、木匠兄妹、賽門與葛芬柯、彼得保羅和瑪麗等合唱團的歌曲令我們趨之若鶩。每個星期天夜晚,我們必看電視上的「湯姆瓊斯秀」,陶醉在他雄渾富有磁性的歌聲和發揮男性魅力極致的舞台動作上。他走的是貓王普里斯萊的路線,可我們絲毫沒對已入中年的普里斯萊失去忠心,他醇厚的嗓子總是所向披靡地征服少女情懷。紅遍全球的披頭四也是我們的偶像,能哼唱出他們的名曲”Hey Jude”、”Yesterday”、”Let It Be”等等。

余光、陶曉清在電台主持的熱門音樂選播飽受歡迎。中山堂舉行的熱門音樂晚會,由台北幾個熱門樂團演出,總是吸引少男少女擠爆全場。

其實那年頭的西洋流行歌曲,並非都是歌詠男歡女愛的相思或傷情之作,也反映了時代脈動和英美年輕人的憤怒與焦慮。六、七十年代,美國民權運動和反越戰遊行達到高峰,反戰歌手瓊・拜亞茲和鮑比・狄倫帶有濃厚社會議題氣息的歌曲都在台灣大為風行。然而說實話,置身完全不同的環境氛圍,我們怎會理解那些歌詞背後渴求社會公義和世界和平的情緒與夢想呢?我們喜歡約翰・菲利浦斯的<去舊金山頭上一定要戴花>(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純粹是因為旋律歡快明亮,並不瞭解嬉皮麇集舊金山,宣揚和平反戰理念的背後,是出於對政府將年輕人送往中南半島作戰的恐懼和絕望反抗。


大學畢業後來到美國,經歷不少文化震撼,努力適應許多陌生習俗,但這個與台灣距離遙遠的國家,也有令我感到熟悉親切的文化—-電影、電視影集和流行歌曲。台灣中、大學裡,我們不也是和美國年輕人看同樣的電影、電視影集,聽著相同的流行音樂嗎?

也正因為台灣的年輕人過於傾慕西方流行歌曲,七十年代後半葉台灣「校園民歌」風起雲湧,提倡國人自行作曲,配上中文歌詞,唱自己的歌。可惜那時我已經離開了台灣。

1976 年抵美,美國已全面退出中南半島,校園的反戰吶喊歸於沉寂,嬉皮風潮逐漸消退。爾後駕車上班的途中,林林總總的廣播頻道,很多是聲嘶力竭聽了煩躁的搖滾樂,我選定了旋律優美,曲風和緩的流行音樂電台,聽著熟悉的六、七十年代歌曲,神思又回到穿迷你裙、喇叭褲,趕舞會,擠熱門音樂會的學生時代。如此聽了不知多少年,才發現人家稱呼這些歌曲為 Oldies,意謂五十年代中到八十年代初的老歌。想想也覺得好笑,在台灣時我聽著美國排行榜上最流行的歌,置身美國我卻不聽當紅的新曲,滯留在昔日熟悉的老歌情懷上,不能不嘆息我正寸寸離開了黛綠華年。


除了每天通勤路上享受老歌,我的生活裡沒有音樂。八十年代末,先生購買了一台音響,可吾家居然沒有一張音樂光碟可以播放。於是我到店裡選購,徘徊琳瑯滿目的 CD 架間,不知選取那些。一張正在大減價的莫札特選輯進入眼簾,於是就買了它。

之前我極少接觸古典音樂,對其印象是望之儼然,高不可攀。沒想到光碟上的第一首曲子《第四十號交響樂》第一樂章奏起,由歡盈輕躍進入波瀾壯闊,銜接如此流暢,立刻令我精神一振;接著是柔婉嫻幽的小夜曲、行雲流水的《費加洛婚禮》歌劇序曲、奔騰激越的《土耳其迴旋曲》,幾首長笛、鋼琴、小提琴協奏曲的樂章也都悠揚悅耳,最後收束於《安魂曲》悲愴而高華的裊裊餘音中。第一次聆聽莫札特的不同曲式,風格繁複多變,從如泣如訴,如慕如怨到磅礡大氣,從細膩婉約到豪放開闊,皆渾然天成,曲曲令人心馳神往,悠遊醇美樂境。

從此,我就一頭栽進了莫札特的曲中乾坤,陸續買下了他的作品光碟,尤其迷戀他所有協奏曲—-鋼琴、小提琴、長笛、單簧管、雙簧管、法國號、巴松管、長笛/豎琴。這些協奏曲既有交響樂管弦交錯的恢宏,又讓獨奏樂器淋漓盡致地施展風華,剛柔並濟,雄秀得兼。莫札特所有協奏曲的第二樂章尤為樂中極品,慢板款款迴盪,曲韻無論悲傷、輕靈或昇華,皆優雅飄逸,不著人間火氣。

為什麼一個之前對古典音樂懷有莫測高深排斥感的女子,過了三十五歲竟對莫札特的音樂一見鍾情?是我的心智、品味隨年紀成熟,水到渠成的自然與必然?可我讀小學的兒子有一天問我﹕「昨晚我躺在床上時,聽到樓下傳來好好聽的音樂,聽得好開心,那是什麼曲子呢?」寶貝,那是莫札特的<長笛/豎琴協奏曲>。又有一次,我帶十歲的女兒去聽音樂會,一位身著白衣,氣質娟秀的女孩吹完莫札特<單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女兒幽幽地說﹕「很悲傷,可是也很美。」還有,母女倆擠在一張搖椅上看電視播出的莫札特歌劇《女人皆如此》,小學年紀的她咯咯笑個不停,一直到今天仍是歌劇迷。而我的一對子女,並無彈奏樂器的天分。

馬友友、李雲迪都勸古典音樂的門外漢從欣賞莫札特的音樂入門,認為他的曲子優美動聽,最易為人接受;可他們也說,莫札特的曲子境界高深,一輩子鑽研不完。這種雅俗共賞的最高境界,愛因斯坦說得最貼切,指出莫札特的音樂簡單純粹,如同宇宙運行一樣自然不雕鑿。他甚至說﹕「人死後最大的遺憾,是再也不能聽到莫札特的音樂。」那麼,我因為大減價而買下的第一張古典音樂光碟,正好是莫札特的選輯,是誤打誤撞呢?還是冥冥中有天意為我開啟古典音樂殿堂的大門?

此後,我上下班路上的電台頻道,改調到古典音樂台。經年累月,聆賞了無數著名樂團、指揮家、演奏家銓釋的作曲大師們經典。2007 年,我在華府郊區創辦了古典音樂賞析沙龍,敦請學養深厚的音樂專業馬國富、陳金松、陳詠智、莫國平等老師每月輪流主講古典音樂的各類名曲、歌劇、芭蕾,讓不同程度的華人皆能進入古典音樂的豐美世界,當然,受益最大的是我自己。

世界日報副刊 08/08/2020


Total Page Visits: 365
從貓王到莫札特
Tagge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