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宇宙
張開眼睛， 發覺我橫躺在戶外菜市場的石子路邊。「醒醒！醒醒! 」 菜販老婦搖著我的肩，叫喚：「妳暈倒了！怎麼了？」
有點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我我…懷孕了,才四個禮拜。」那年頭婦女懷了孕，還是安安生生過日子，沒人在所謂的社交網絡上大聲通告全世界。菜販瞧瞧我的菜籃，「蕹菜？懷孕不能吃，刮血呢！」
從菜市場到家，一進門即展開了一百日的懷孕長途跋涉，奔波於臥室和廁所之間，蹲在馬桶前嘔吐， 肚子吐空以後，「噁心」則與我日夜相伴。噁心的滋味像一座活火山悶在腹胃，氣味酸辛的岩漿噎在喉頭蠢蠢欲動， 吐或不吐由不得我，稍不留意，它就奪口而出。 難怪，當人感覺極度憎厭時， 他們就說「噁心死了！」。
我的衣帶漸寬，人比黃花瘦。三週後，被迫住院。
這家高級醫院診所只接收大牌影藝名流之類的張小燕，她又是張愛玲的外甥女。多虧大嫂是這兒的護理長， 關說以後讓我住院。 主治醫師陳大夫專替達官顯要的三妻四妾接生，名女人視之為婦產科的神醫華佗。感謝他明智的診斷– 脫水缺乏電解質，打點滴！ 鹽水針打後，噁心嘔吐頓然離我遠去，我從一隻病蟲搖身變為一條活龍。誰說住院不爽快，我坦然停泊在保護腹中寶寶的避風港。
精神恢復了，打開行李兜，抖出書報、雜誌、 隨身聽、音樂卡帶， 享受最衷愛的活動。先讀《歷史月刊》雜誌呢， 還是賽珍珠的「大地」，或是英文版三國演義。 音樂在病房內飄揚，一書在握，我的時空又回到天下太平。
「唷！ 你好像打算在這裡常駐嘛。」 兩天後，陳大夫來巡房。 我説我是打算長久待在這裡， 我不能回家， 點滴是不能停的。 陳大夫要我試吃半個蘋果。果然，十分鐘以後， 蘋果奪口而出，一吐為快。
跟陳大夫漸漸熟了，我發覺他與我在蒼茫環宙竟有一絲因緣。 多年前，好友曹敏惠為我撮合她的教會好友張公子。 於是，張生乘火車，從南部迢迢千里跑到我的北部大學相會，不知為何，我不願跟他謀面，特派同寢室的林學妹代我出馬，讓張生白跑一趟，敗興而歸。 從陳大夫口中得知，那張公子如今竟是陳大夫的小舅子！我的那樁陳年秘密，怎可讓「張公子的姐夫」陳大夫發覺？ 當年的天真任性，可能埋下當下傷害胎兒和我自己的果報。唉，人生的定理 – 意外與巧合之間常有神奇的等號。
陳大夫看我臉色雖蒼白，然精神抖擻。他似乎對我有兩個意圖， 第一，想打發我出院，好空出我的床位。 第二意圖有點複雜。 看我在病房裡閑著沒事，他抱來一本像石枕頭那般重大的英文醫學書，要我幫忙翻譯成中文，這差事讓我感到占一個病床是理所當然的。
懷孕一百日後，突然不再感覺噁心想吐，胃口大開，醃黃瓜和巧克力蛋糕是饞嘴的主食。人雖然骨瘦如柴，可是肚子挺得像懷了雙胞胎。
臨盆前三十六小時，我躺在待產房病床上，下半身之酸與痛，有勝於越王勾踐赤身橫臥薪柴，口嚐苦膽。 吸氣— 吐氣–， 我試著放鬆，讓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在腦子裏演奏, 第一樂章進行不到20秒，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腰痛。我問醫師，聽說剖腹手術簡單快速，他說，不行，這天主教醫院禁止剖腹。他看看我，說，妳的個子夠大，可以自己自然生產。 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三十六個小時後，寶寶平安降臨。
女兒的體重有9.2磅 （也就是4.1公斤），身長22 英吋 （56 公分），護士都搶著抱她，大娃娃太好抱了。不像一般軟啪啪的袖珍嬰兒，抱起來簡直像手捧一塊嫩豆腐，一不當心就滑溜掉地。
回味那三十六個小時的痛， 我已化身為希臘神話的西西弗斯國王，被天神宙斯懲罰，迫使我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頭， 剛達山頂立即往下回滾，重複的上山下山推拉，宙斯要我推拉到地老天荒！
把二十一世紀女人懷孕的敏感話題，倒推回四千年前的古希臘神話故事 – 讓男士懷孕吧。天神宙斯自己具有在腦子裏懷胎的法力，生下代表戰爭和智慧的女神雅典娜。
假使神話存活至今昔，我就不必昏倒菜市，也不必在產房臥薪嘗膽了。焉知非福。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 7/6/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