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2007年初訪伊斯坦堡,漫步於千年古蹟林立的舊市區蘇丹阿魅,隔著一家花園餐廳的矮牆,看到數十公尺外的舞台上有一位身著白袍者不斷地翩然旋轉,那是我初次見到土耳其馳名於世的旋轉修行者(Whirling Dervish)。

如同陀螺旋轉不停,常遭他國人士誤稱為「舞蹈」,其實是伊斯蘭教蘇菲派(Sufism)的一種宗教儀式。波斯詩人與神祕主義神學家魯米(Rumi, 1207—1273)在十三世紀創立蘇菲派,呼籲信徒們藉由捨棄財產與我執意識,遵守苦行戒律,達到性靈淨化,方能直接聆聽到來自真主的啟悟。他在土耳其的孔尼雅(Konya)去世後,兒子和信徒們成立梅夫拉維派(Mevlevi),修行者在祈禱、誦經和音樂聲中持續旋轉,進入和神交融無罣的空靈境界,因此得到「旋轉修行者」的別名。

二度重履土耳其,在以岩洞穴居著稱的古城卡帕多基亞,得以看到完整的旋轉修行儀式,自然與在餐廳牆外看舞台表演衍生截然不同的體會。

儀式在一座有數百年歷史的石造修道院內進行。一進又一進的拱門,頂著挑高的穹頂,氣勢崇偉幽邃。然而,不同於古老教堂和清真寺的精雕細繪,這座蘇菲修道院從巨柱、地面到牆壁,建材俱為灰白色的粗大石塊,上面了無裝飾,反映蘇菲教派要求生活簡約素樸的教規。吊燈光線黯淡,瀰漫著神祕清幽的氣氛。

百多名觀眾魚貫坐滿三面階梯後,肅靜無語,不知等待了多久,終於見到九名身披黑氅的修行者進入正方形的儀式場地。前三名修行者各持著鼓、琴和長笛。鼓手朗誦經文後,長笛手開始了一段頗長的獨奏,樂聲悠揚婉轉中透著蒼涼,迴盪在空曠高敞的穹頂下,像一位踽踽獨行的旅人縱目四顧,天蒼蒼地茫茫,不知歸向何方。就在聞者泫然欲泣之際,清脆明悅的琴聲加入,如萬道金光灑下,霎時化幽沉為高朗,破孤寂,見豐美。

及至鼓聲響起,節奏歷歷,三位司樂手唱起悠揚讚歌,感召著另一邊坐著的五位修行者起身,頗有左思《蜀都賦》:「潛龍蟠於沮澤,應鳴鼓而興雨」的態勢。

四位修行者脫去隱喻隔絕紅塵繁華的黑氅,露出一身白袍,象徵彼等對純淨的嚮往。雙手交叉於胸前,次第進入旋轉狀態。白袍底部是寬大的裙子,翻飛出一朵朵皎潔的花朵,交叉的手臂分開,朝上伸展,宛若花心冒出的花蕊,在風中輕搖款擺,試圖抖卻肉體的我執意識。有時一手朝天,一手指地,猶如將天啟傳向世間。他們以逆時鐘方向自轉,同時以逆時鐘方向繞著中心公轉,模擬太陽系的天體運行。第五位仍著玄氅的修行者是上了年紀的主祭司,鬚髮灰蒼,並不旋轉,而是面露沉思,緩緩踱步於四位旋轉者之間。奇妙的是,五人全都雙目緊閉,神思縹緲,卻不曾相撞,顯然有相當貼心的感應與默契。

三分鐘後,修行者停止旋轉,緩步繞行,聆聽司樂者朗誦經文,誦罷,又開始旋轉。如此四度旋轉,每次歷時兩、三分鐘,最久的一次長達六分鐘。最後,由主祭司朗聲祈禱,結束為時四十分鐘的儀式。

前來觀看旋轉儀式前,導遊警告我們儀式可能非常枯燥,重複單調的運行很容易令觀眾陷入昏睡,過去他曾見過有人鼾聲大作。可對我而言,無論是誦經、奏樂、讚歌或祝禱,雖然不明其意,俱為肅穆不失雋永的聲籟,神秘莫解卻引人肅然靜思。而自轉又公轉的白袍如雲絮舒捲天際,海浪起伏岸邊,流露優雅清暢的動感。不僅是我,其他團員也都為蘇菲儀式的宗教美學悸動不已。

傳說蘇菲教的教主魯米,某日路過一家金鋪,金匠敲擊金箔的榔頭聲如同鼓聲引發他不由自主地旋轉不止,在昏眩狀態下竟能感受到與真主前無所有的親近,狂喜泉湧。一旁的金匠也不能自禁地隨著旋轉。爾後,金匠散盡家財,成為魯米的追隨者。信徒必須經過一千零一日的修習,才能在公開儀式上進行旋轉敬拜。

透過歌唱、舞蹈等儀式與神靈直接交通的宗教,泛稱為薩滿教(Sama),世界各地皆有,不限於蘇菲教。一位朋友曾經歷過這種感應。有一年參觀台灣原住民賽夏族的矮人祭之娛靈儀式,他與在場眾人手挽著手,形成一個極大的圓圈,在單調重複的樂聲中不斷地緩慢移動。漸漸地,他進入微醺狀態,四周嘈雜彷彿遭到靜音,靈魂彷彿脫離肉體,如同雪花一般飄盪於空中,卻感受到難以言敘的喜悅與祥寧。想來蘇菲修行者的持續旋轉,正是達到類似的境界。

去過埃及的人,大多見過民族舞蹈Tanoura,舞者穿著華麗的彩色圓裙,持續旋轉出一團團艷麗的花簇,是純粹的世俗娛樂,而非宗教冥想。網上不少英文論述認為埃及的旋轉舞源於蘇菲派的旋轉儀式,我卻懷疑兩者的淵源皆始於中國史籍記載的「胡旋舞」(Sogdian Whirl)。

胡旋舞由中亞的粟特(Sogdiana,今天的烏茲別克、塔吉克斯坦與吉爾吉斯一帶)傳入中原。《舊唐書・西域傳》與《新唐書・西域傳》皆提到西域康居國(今撒馬爾罕與哈薩克)進獻胡旋女至長安。

史籍描述胡旋舞伎在鼓聲伴奏下「舞急轉如風」,鼓聲趨急,旋轉加速,滿場觀眾為之目眩神迷,亢奮不已,胡旋舞遂在長安風靡一時。粟特人安祿山身材肥胖,跳起胡旋舞卻身輕如燕。而豐滿的楊貴妃從安祿山處學得胡旋舞,身影亦曼妙如風,必然「長得君王帶笑看」。

白居易寫過<胡旋女>一詩:

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雙袖舉。迴雪飄颻轉蓬舞。

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

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啓齒。

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餘。

中原自有胡旋者,鬥妙爭能爾不如。

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

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為兒。

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

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

從茲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

胡旋女,莫空舞,數唱此歌悟明主。

詩中生動傳神地描寫了來自西域康居的胡旋舞伎,無盡的旋轉仍能保持婀娜舞姿,引發中原仿效風潮,甚至大臣與婦女亦熱中學習,楊貴妃與安祿山舞技最為其中翹楚,藉此博得玄宗寵信,因而國政大亂,導致日後的安史之變。此詩的副題為「戒近習也」,規諫明君萬勿縱容社會上的胡旋舞風氣。

將唐玄宗寵溺楊貴妃與安祿山歸咎於胡旋舞未免挾帶著大漢沙文主義。沒有胡旋舞,也有霓裳羽衣曲和絲竹管絃,楊、安兩人真要蠱惑皇帝怠政,又豈缺奇技淫巧?

胡旋舞究竟起源於何時?在南北朝至隋唐的壁畫、岩畫與胡俑中都可見到高加索人種的男性胡旋舞者。敦煌莫高窟第220石窟的唐代壁畫與寧夏鹽池唐墓出土的石像都呈現胡旋舞姿。無論是最初傳入中國的西元五、六世紀南北朝,還是博得大唐天子歡心的西元八世紀,可以推論至少在西元五、六世紀中亞就有旋轉舞,遠早於魯米創立蘇菲派的十三世紀。隨後很可能隨著絲路朝西傳到小亞細亞的土耳其。我們在距離蘇菲教聖地孔尼雅九十四公里處,參觀了建立於1229年的絲路驛站Sultan Han,建築宏偉精緻,可以想見絲路物流與文化交換之盛。同一時代的魯米很可能對胡旋舞不陌生,所以聆聽到金匠的敲擊金箔聲而翩然起舞。

無論是中亞的胡旋舞還是埃及的裙子舞,都是歡愉輕快,娛樂性高的舞蹈,能令舞者亢奮,觀者癡醉;魯米將持續旋轉提升到與神靈交通的肅穆儀式,除了加入誦經與讚歌等宗教元素外,旋轉者的心靈所寄—-追求俗世的掌聲,抑或屬靈的參悟,才是區別所在吧。


【世界日報】副刊 1/16/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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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修行者與胡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