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怡然

          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个香岛梦,每个梦的色彩都是不一样的。

          薛洋去香港度完新婚蜜月,回到办公室的第一天,真把我们惊艳到了。一头卷曲的棕红色波浪发,映衬着圆圆的月亮脸,橘红色小立领中式裙装,凸显出她引以为傲的三围线条,洋红色开司米披肩锦上添花,给她微黑的肤色平添了一抹亮度。

洋洋时髦的亮相激发了我们对香岛的想象,确切地说是向往。九一年的北京,染发是时髦的事儿,染红头发绝对是弄潮儿。时装名牌也非常人敢问津的,满京城的时装店,美其名曰精品屋,要么卖出口转内销的次品,要么挂满倒爷从广州折腾来的奇装异服。和洋洋这身时装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凌雁冲梁潮直摆手,“哎,醒醒吧,眼睛都看直了,幸亏梁嫂没在场。”

梁潮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要是现在选京城小姐,薛洋肯定拿冠军,你们信不信?”

“怎么不信啊?洋洋的粉丝一大把,有一位姓梁名潮的,估计至少得买下一打选票。”凌雁说完,哈哈大笑。梁潮对薛洋那份特殊好感,办公室里几乎无人不知,我们几个年轻女孩背地里讪笑他是柏拉图式暗恋。

新娘子送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礼包,粉红色亮晶晶的包装纸,上面点缀着梦幻般的心形图案,大家看呆了,原来一颗心可以变幻出这么多的花样啊。

梁潮把小礼包掂在手里,“哇,这么花心!我说薛洋,这包装太精美了,叫我怎么舍得打开?”

正在描唇线的洋洋撇他一眼,“去,别贫嘴,舍不得就拿回家,送给你爱人。”

“别介,你送我的,可不敢辜负,得留给自己慢慢享受。”他把礼包放进抽屉。只有凌雁手脚麻利,眼都不眨一下,撕开漂亮的包装纸,原来是一块超大德芙巧克力,四个烫金英文字母 DOVE 嵌在亮红纸上,喜气洋洋的。

“谢谢啊,洋洋,这巧克力好贵吧?我女儿从德国托人给我带回来过,说是要十几个马克一块呢。”俞大姐一向善解人意。

“大姐,您太小瞧人了,洋洋的老公是港企高管,还在乎这点小钱。”凌雁的伶牙俐齿从来不饶人。

“哎呀,好苦啊!洋洋,你买错了,结婚怎么能买黑巧克力呢?”凌雁大呼小叫,也不在乎旁人的感受。

“什么苦啊苦的,洋洋的大喜日子,大小姐嘴下留情,好不好?”梁潮撇撇嘴,我这才注意到,那边的洋洋,已经两眼泪汪汪了。

俞大姐急忙解围道:“都别多嘴多舌了,看乐极生悲了不是。洋洋也别太介意,大家伙没什么恶意,言多必有失嘛。”俞大姐不解释也罢,越解释越离谱,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给梁潮使眼色,上啊,还等什么?梁潮顺手抓起凌雁丢掉的粉纸,用手指戳了几个洞,往自己脸上一贴,那副滑稽相,活脱脱一卡通小丑,我们都憋不住大笑,薛洋也破涕为笑了。

“看看,到底是蓝颜知己,就是不一样啊!”凌雁这张嘴,即使天塌下来,她也闭不上的。

好在,洋洋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的心事,除了我,没几个人懂。

我和薛洋同年同月出生,都是摩羯座。她说这就叫缘分,有缘的人躲都躲不开的。洋洋属于先锋一族,她的穿着打扮永远与众不同。初次相遇,就把我给震憾了。一件黑底红牡丹花真丝连衣裙,黑得沉郁红得热烈,使她整个人如花团锦簇一般。

“你穿这条裙子,太漂亮了!”连我这平素不轻易夸人的,都忍不住赞叹。

“这是港货啊,他送我的生日礼物。”小自豪洋溢在她的脸上,让她圆圆的脸蛋熠熠发光。

我心生羡慕,黄花有主的女孩真好,哪像我,二十四岁了,还孑然一人。

她说,好烦哦,明年就得嫁人了,还没玩够呢。不知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凡尔赛。

那为啥不拖一拖?我问。

拖不起啦,已经让人家等了四年,都过而立之年了。她皱起眉心,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认识他时,她还在上大四,他作为港企高管应邀到B大演讲。台上是成功男人,台下是纯情少女,后面的故事只能靠你的想象力去补充和推演了。

洋洋执意要读研究生,她说,我要爱情,也要女性独立。

一个贪心的小姑娘,我笑她。然后,我们相视而笑,竟成了闺蜜好友。

我们公司总部设在香港,属于外企,北京这边名义上称“办事处”。据说当初创办者只是想开个窗口,没料到发展如此迅猛,员工比香港那边还多。梁潮常常摸着自己的脑门,有板有眼地说,这扇窗子越开越大,将来打开窗子说亮话,哪边是办事处,还说不定呢。梁潮的玩笑话,半假半真。

可北京办事处这边,人人都盼望去香港,去香港等于是出国,而出国是让大家眼睛发亮的。每人都有资格轮上一次,每年只能去一两个人,轮到谁头上,就是谁的幸运,跟中乐透奖差不多。至于资格是要由领导综合评价决定的。以为靠论资排辈就能混上,绝对是个误解。领导要考量的指标繁复多变,诸如重点培养,男女平衡,人缘好坏,不一而足。模糊或不确定是艺术的至高境界,领导绝对是一门最艰深的艺术。

蜜月归来的薛洋,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去香港!去香港!它好似一条魔咒,主宰了她的日常,她的生活旋律。

“你说,下一个会轮到我吗?”洋洋小心翼翼地向我求证,好像我就是那位掌管赴港名单的大老总。

“你的情况特殊,理应单独考虑。为什么不去找穆总谈谈?”

“谈了,他说没办法开后门,想走捷径的人太多,各有各的理由。”

那是一九九二年,我们坐在燕莎商城法式点心坊,一人手里握着一杯热巧克力奶,品味着刚出炉的烤牛角包,松软酥脆,奶香四溢。为了解闷(闷的是她,不是我),我经常陪洋洋光顾燕莎,刚刚开张的中外合资商厦,清一色高档消费。但洋洋不在乎,香港老公每月给她的零花钱,比我们的工资还高。看着翻滚电梯上上下下的男男女女,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让你老公想想招呗,他是港仔,人脉总比你广吧。”

“他呀,轴得很嘞,让他开口求人,比登天还难呢。”

“那就没办法啦,叫他一个人独守空房吧,看谁撑得过谁。”我的话听起来没心没肺,纯属过嘴瘾。

“哼,先别说大话,换上你这小妮子,看你熬得住?”洋洋气哼哼的,忽然她眼前一亮,“我想起一个妙招,不过你得帮我才成。”

“快说嘛,只要不让我进穆总办公室,干什么都行。”

“嗯,不让你去求他,咱关系不够铁。我看你和俞大姐挺瓷的,好不好动员一下她?”

“动员她干嘛?她连部门经理都不是。”

“可是,没准很快就该轮到她了。”

“噢,我懂了,你这小脑瓜,怎么也打起别人的算盘了。不过,我怀疑俞大姐有那么高风亮节,试试看吧。”

答应洋洋之后,我才忽然发觉,想找俞大姐单独聊天,太不容易了。大清早,她一走进办公室,放下公文包,就拎起热水瓶,径直奔向热水房。我也赶忙拎起一只热水瓶,像盯梢似地紧随其后。可烧锅炉大妈一见到俞大姐,便热络地聊起来,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聊得昏天黑地,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不一会儿,办公室同事们陆续上班来,俞大姐中规中矩地坐进办公椅。我心里起急,连人家上卫生间,都赶紧跟上,没话找话地搭讪。

俞大姐诧异地看我一眼,“晓檬,你有心事吧?”

“噢,没有没有。”我连连摆手,说完又后悔不迭。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羞于启齿的?

下班后,我故意磨磨蹭蹭,俞大姐看出我的心思。我们一起走出办公楼,朝地铁站方向走。

“你怎么不骑自行车了?”

“想去王府井买点东西,正好和您同路。”

“噢,天气这么好,这个周末去潭柘寺秋游,正是好时候呢。”

“就是啊,您也去吗?”知道俞大姐向来是穆桂英挂帅,我却明知故问。

“去啊,干嘛不去呢?”

地铁站口已经近在咫尺,再不说,可真的没机会了。我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但嗓子眼却好像堵上了一团棉絮,不料俞大姐却先开口了。“晓檬,看把你难为的,为别人的事这么上心,大姐都给你感动着了。”我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假装没听懂。

“不过,你听我一句实在话,年轻人应该把眼界放远一点,这世界大着呢,别只是盯着香港哟。”

俞大姐真有水平,就这么三言两语,便让我哑口无言了。我有心辩解,可那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说来也是,年纪轻轻的,怎么好意思和老人家争苹果吃。我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烧。俞大姐也觉得自己话说过了头,她拍拍我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真有大姐能帮上忙的,我会尽力的。”

我把俞大姐最后这句话,原汁原味地转告给洋洋,她蹙蹙眉,摇摇头说,“别指望她了,元旦一过,人家就要去香港报到了。”

“什么,就去报到啦,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了?”

还是梁潮神通广大,凡事他都能给你挖出真相。姜还是老的辣啊!俞大姐背后下的功夫可非同小可。去香港赚港币,给儿子赴美留学攒路费,这动力无人能比,也无可厚非。再说,京办这边数俞大姐年纪大,论资排辈也该轮到她了。后面这条是凌雁补充的,她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瞟着洋洋,好像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洋洋一脸茫然,平静地翻着手中的案卷,仿佛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陷入物我两忘的境地。我很少见她有这样的表情,安静纯真,简直像个天使。莫非她脑筋急转弯了,我将信将疑。

洋洋到底是洋洋,大家都以为她不会加入我们的秋游,她却出人意料地来了,而且打扮得光鲜耀眼。亮黄色风衣配橘红色真丝长围巾,外加一副宽边墨镜,把凌雁看得直砸嘴,哇,好一个港姐,名不虚传哪!洋洋也不接她的话茬,好像没听见一样。梁潮吐吐舌头,大小姐今天气不顺,咱可不敢惹啊。洋洋朗朗地笑起来,“天呐,别忘了咱们去潭柘寺的正经事,干嘛老是盯着俺呢?”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去潭柘寺有啥正经事儿,不就是秋游嘛。

“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当我们走进这座古寺,才发觉这并非传说。千年时光早已深深刻入她的一树一木,一砖一石。秋天的潭柘寺,天高云淡,古树参天,静谧幽深,仙气缭绕。凉风习习,送来古刹钟声,仿佛娓娓述说着一个古老的梦境。我们屏声静气,任何喧哗似乎都是对这片佛家圣地的亵渎。

一进公园,洋洋就四处寻觅,她心里好像早就有了既定目标。直到远远地看见那两棵千年古银杏树,她才长嘘一口气。“啊,总算找到你们啦!”她一路小跑,像一只轻盈的小燕子,飞向银杏树。

“哎呀,看洋洋怎么啦?”凌雁这么一嗓子,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了她。

只见洋洋一个人跪在银杏树下,双手合十,头深深地埋进厚厚的落叶中。她的黄色风衣与金灿灿的银杏叶子融为一体。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她说的“正经事”。一向嘻嘻哈哈的洋洋,祈祷起来竟变得如此虔诚了。

俞大姐站在她背后说,“许个愿吧,洋洋,这古树通人语,是有名的帝王树。”

“是吗?那我也要许愿,不然白来一趟了。”凌雁说完,也跪在了银杏树下。谁也不知道她许了个什么愿。

俞大姐瞅了瞅梁潮,“小伙子,是不是也许个愿?”

梁潮摆摆手,“我就免了吧,许愿是你们女同志的专利。”

“哎呀,你看还是人家梁潮格调高。”俞大姐话里有话。

俞大姐一走,我们京办冷清了不少。接下来该轮到谁?梁潮,凌雁,晓檬,洋洋一个个数过去,唯独没提她自己。

“你想开了?”我问。

“我该知足了,每年有三十天假期,随意呆在香港,已经是特权待遇了。”

“为什么不辞掉这边,去香港找工作?”

“啊?太可气了!你们怎么不谋而合,袁嘉轩也这么开导我,”洋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叫我干脆辞职算了,做个全职太太。这不是逼我跳楼吗?”

“他是对的,千万别信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哈哈,我的爱情导师,前两天你还谆谆告诫我说,获得的一种方式是不去追寻,拥有的一种方式是不去祈求,只去相信,哭泣着相信。导师大人,我到底该相信什么呢?”洋洋的手在空中划来划去,学我说话的样子。

“别信那些不靠谱的名言警句,它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我说。

“那你说该咋办,只有祷告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快快降福到薛洋头上。”她把双手合十,做出潭柘寺跪地祈祷的模样。

有一段时间,大家似乎都忘记了香岛,它隐遁于我们庸常的生活之中,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梁潮女儿出世,他陶醉于初为人父的喜悦;凌雁发奋苦读,为了拿下法学硕士;我自己则随波逐流,一心一意加入申请留学洋插队的行列,没有回头路的节奏。只有薛洋,看上去无所事事,但她也绝口不提去香港了。

重阳节一过,秋风不再飒爽,变得冷硬尖利。街头巷尾飘满落叶,明黄色、橘黄色、金黄色、棕黄色,黄色居然能衍生出这么多不同的色调,铺满落叶的街宛如一幅幅油画,浓淡相宜。洋洋却不以为然,再变能变到哪儿去,最后还不都是一片枯黄随风而逝,她感叹。

一晃秋天已近尾声,俞大姐来信说,圣诞节前她就要回到京办,那意味着,另一个人该去换岗了。会是谁呢?人人保持缄默,谁都不想打破。沉默不是金,沉默简直像秤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不过,每个人心头的秤砣份量却是不一样的。

像我这种不觊觎香岛,早就把自己当局外人的,反而心安理得,甚至可以说是逍遥自在。我不禁为洋洋担心起来,各路小道消息纷至沓来,未知数的魔力发酵起来,真是不得了。一种说法是,梁潮早就内定了,香港总部一直阴盛阳衰,亟需派位男士过去领衔坐镇,另一种说法是,凌雁是两边都认可的最佳人选,她业务精干,孜孜以求。不管哪一种说法,好像都没有洋洋的份儿。她可不能再落选了,我在心里为她划十字,一遍又一遍,还念念有词,心诚则灵。

就在这关键时刻,洋洋忽然递上请假条,一连几天都没露面。我用BP机呼她,她也不回话。洋洋到底怎么了,她还不至于躲起来吧。莫非有什么紧急状况,飞香港去了。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梁潮朝我走来,当时我们站在办公楼一层的阳光厅,刚刚装饰起来的圣诞树,彩灯闪烁,流光溢彩。

“你说,要不要去薛洋家里看看,我真担心她受不了。”梁潮压低声音说。

“受不了什么?去香港她没戏了,是吗?”

“你没听说吗?明年的计划已经出台,薛洋没在名单上。”

“那都有谁呢?你,凌雁,还是你们俩?”这么直愣愣地发问,哪还像个淑女。如果不是为洋洋抱不平,我才不愿意多管闲事呢。

梁潮没回答我,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欣喜,也无恼怒。他在等着,等我平静下来,才慢吞吞地说,“其实,洋洋早该另辟蹊径了,人家觉得她迟早要跳槽,即便派她去香港,也等于是浪费名额。”

“天呐,这么贴心的忠告,你应该早告诉她呀,别忘了,她可是把你当作蓝颜知己的。”

梁潮眨眨眼,摇摇头,似乎是说,那不过是男女之间的调侃,你还当真了。

然后,他抿紧嘴唇,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说,“当然了,你已经置身事外,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

我看着梁潮的眼睛,竟无言以对。我们杜撰的他对洋洋的“暗恋”,恐怕只是无聊的臆想。我想告诉他说,我这不正在另辟蹊径,免得都挤到一条道上犯堵嘛。可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一个局外人的正确姿势应该是缄默。

洋洋到底还是给我找到了,她倒是潇洒,一个人躲进燕莎商城,悠哉悠哉地品红茶吃起司蛋糕。才逃离了几天,她跟变了个人似的。长长的披肩发不见了,小脑袋被短短的发卷团团包裹起来。脸上没施脂粉,净面素颜,人显得更清爽了。

我仔细打量着她,“哈,三日不见,怎么都快落发为僧了?”

洋洋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你总算来了,人家都快崩溃了……”

“至于嘛,不去香港就崩溃啊?”

“唉,你不懂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去帮我拿杯绿茶和两块栗羊羹来,我说好。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虽说是闺蜜好友,眼见她陷入困境,我却无能为力。我们都是漂泊的人,在诺大的京城,没有父母呵护,没有根基人脉,除了年轻,我们一无所有。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商城里正播放罗大佑的《东方之珠》,当时特别流行的一首歌,洋洋也跟着轻声唱起来,“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 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船儿弯弯入海港,回头望望沧海茫茫。东方之珠,拥抱着我,让我温暖你那苍凉的胸膛。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眼泪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每次唱起这首歌,都会令我心潮起伏。香岛,真是个传奇的地方,感觉上,她忽而离我们这么近,忽而又离我们那么远。

“你是香港的常客,说说看,香港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会有这么大魅力?”我问。

“香港好啊,好吃好玩的应有尽有。她的魅力,应该叫魔力才对,就是Magic,对吧?香港有太多诱惑了,谁都想去冒险,试试运气,人人心里都有个香岛梦。你看咱们京办吧,有人想去赚钱,有人想借机提升,还有人就想证明自己有本事,争个人上人的感觉。想想人家和我同时进公司,却先我一步,我还哪有脸面见人呢?”

“别那么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你何不试试让老公出点力,也免得和人家争名额。”

“也对啊,我可以移民过去,心安理得地做袁太太。可我不愿意那样,意义完全不同了。再说,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一次败下阵来,就再也甭想立起来了。”洋洋这么坚定,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京办这边,被选中赴港的人心里开始痒痒起来,最憋不住的要数凌雁了。面子荣誉感都有了,这些自然重要,还附带着一大把实际的好处,比如每人发一千块置装费。天呐,一千块呢!凌雁忍不住惊叹,是我们平常工资的两倍,数量级的跳跃。她宣布,马上去预约华表时装店的高级裁缝,量体裁衣,订制一件华表旗袍,要中国味十足的那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论出风头,凌雁也不是甘拜下风的主。

办公室要高调开爬梯,为梁潮和凌雁践行,也为俞大姐归来接风,有一箭双雕的意思,日子选在了圣诞节的前一天。人人都觉得,洋洋肯定是要缺席的,她一直都没露面。缺了洋洋的爬梯好像少了一道风景。只有俞大姐还心存一线希望,她特意给洋洋留了一张空椅子。俞大姐的心思没有白费,洋洋终于来了,虽然迟到了半个小时,错过了两位主角的答谢辞。她是刻意的,我猜想。

那天她穿了一件灰粉色高领羊绒套衫,深灰格子铅笔裙,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灰色鹿皮靴子,她那件经典洋红色开司米披肩,格外亮眼。打不倒的极品丽人,还有闲情逸致精心打扮,不遭人嫉妒才怪呢,我在心里说。

洋洋一到场,气氛就变了,变得没那么正儿八经了。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瓶酒,是正宗张裕干红解百纳。她说,没有酒助兴,哪能尽兴啊?每人的高脚杯里都斟满了酒,酒红得太过浓郁,化不开的感觉。洋洋端起酒杯,冲着梁潮凌雁还有俞大姐,举了举杯,她什么都没说,仰起脸,把一杯酒喝光了。然后,她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她。

“你们怎么不喝啊?来,咱们干杯呀。”

梁潮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为洋洋青春永驻干杯!”

凌雁噗嗤笑了,“粉丝今天发挥不正常啊,人家洋洋本来就青春靓丽的。我祝洋洋顺风顺水幸福满满!”

洋洋大笑,“你们别搞错了,今天的主角不是我,我不过是拿酒来助兴的。”

俞大姐站起来,端起酒杯,她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说,“我说两句,说不好大家也别见怪。今天心情挺不平静的,因为洋洋来了,还带来红酒给大家伙助兴。洋洋和咱们一起共事也好几年了,资历也不浅。这个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心里都有数。香港是个好地方,咱们驻京办也是块风水宝地呀。在哪里都是做工作,都是过日子。咱们都举杯吧,祝福洋洋一帆风顺!”

每个人都把酒喝了,而且是一饮而尽。洋洋的眼圈都红了……

转过年的夏天,我接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薛洋也终于等来了公司的派遣函,她马上就得启程赴港。临别前,我们又去了一趟燕莎商城。那里变化真不少,新添了好几家咖啡屋。洋洋说她恋旧,我们还是去了法式点心坊。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仿古镂空格子窗,每件物什似乎都有记忆,留着那些逝去的时光,给我们追忆。

洋洋说,去美国时从香港转机吧,到时候我带你环游香岛。我说,好啊,我的香岛梦得靠你给力实现了。你的名号也该变成袁太太了吧?洋洋撇撇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要重新做回我的薛洋呢。我当时觉得,那不过是句玩笑话。

到美国的第二个圣诞节,我收到洋洋寄来的圣诞卡,几句简短的祝福,落款处写着:洋. 汉德森。我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仿佛又在意料之中。后来,国际长途变得越来越方便,我们终于电话联系上了,还常常煲电话粥。我们聊到她去香港后的生活,从前在北京的那些日子,甚至怀念起潭柘寺来。我说,那时候你多么虔诚啊。洋洋笑笑说,那时还相信爱情,相信有种东西能陪伴你到地老天荒。

“那你现在就不信了?”我问。

“不是不信,是变数太多了。我只相信,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分别。和袁嘉轩在一起,我只能做袁太太,好郁闷呢。可汉德森太太就不一样了, 我 还可以做律师所的合伙人。”

噢,好个洋洋,这么多年她一直还坚持着,要爱情,也要女性独立。

我到底也没去成香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然而,香岛却一直在我梦里,一直都在。

《佛山文艺》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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