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安西王

第一次喝櫻桃口味的可口可樂是在紐約市的大姊家,櫻桃可樂的味道記錄著我對大姊最後幾年的所有記憶。

科學家發現所有感官記憶中,味覺最不容易忘記,而記憶點分散儲存於大腦的各個感覺中心,再由大腦海馬體整合其他如視覺和觸覺等感官進行回憶。

一九八五年來到美國讀研究所,發現許多美國人嗜汽水如命,各類汽泡水琳瑯滿目,也各有所好。第一學期住在宿舍,三餐都在學校的自助餐廳吃飯,每天除了牛排和奶油外,還有一長排各種牛奶飲料汽水可無限暢飲,再加上各色冰淇淋和雪糕,前三個月就胖了二十磅。

隔年的暑假,我飛到紐約探望大姊。在機場,當時還不認識我的姊夫指著前方機門走出來的一群人,問大姊,「裡面唯一的那個東方人,是不是妳弟弟?」

大姊沒仔細看,就說:「不是,他沒那麼胖。」

等我走近了,看到大姊雙手摀著臉,大叫:「你怎麼胖這麼多?」

豔麗的大姊,受父親是醫生的影響,從小立志當護士。後來在台北的某大軍方醫院任職,曾是公認最美麗的小護士,追求者全是醫生,最後她與一位帥氣的馬來西亞僑生醫師論及婚嫁;卻不知何故,在訂婚後又解除婚約。於是傷心的大姊申請外派到沙烏地阿拉伯工作兩年,回台灣後仍受不了觸景傷情,又申請觀光簽證到美國散心。

大姊比我早一年到美國,在紐約認識教英文的猶太裔姊夫,就決定下嫁留在美國。雖然紐約市土生土長的猶太裔姊夫身材矮胖,絕對不是帥哥,但是對大姊百依百順,兩個人窩在皇后區的小公寓裡,過著看似幸福快樂的日子。

到了大姊家,我發現姊夫只喝櫻桃可樂,冰箱和儲藏室裡全是一箱箱的櫻桃可樂。在早年的台灣櫻桃算是奢侈品,最常見到是放在糕點上妝飾的罐頭糖漬櫻桃,那幾天在大姊家,我當然樂得把櫻桃可樂當水喝。

隔年暑假,我再次飛到紐約,父母也從台灣來會合,我們一起同遊加拿大和美東各地,可是大姊的臉色蒼白,身體明顯削瘦,而且結婚三年也沒懷孕。

大姊是家中的第一個小孩,從小就是健康寶寶,幾乎從來不生病。她當然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母親常在笑談中提到當年父親如何寵愛大姊。我出生後,由於身體不好,父母的精力都改放在我身上,他們發現我被抱在手上時,會偶爾無緣無故大哭,後來才發現是兩歲多的大姊在下面偷捏我的腳。

長大後,除了她的感情生活外,我們在其他方面倒是無話不談,由於我長得老氣橫秋,那年她從沙國回台時,我已經大學畢業,一天我們一起回家,父親診所外正在候診不知情的病人,還以為我帶女朋友回家。

第二次從紐約回到學校,隔年春假的前幾天,父親打電話來告知大姊被診斷罹患急性白血病,已經住進曼哈頓西奈山總醫院作化療。我立刻請了包括春假的兩個星期假,再度飛到紐約,幫忙姊夫到醫院照顧她,同時順便做了骨髓配對測試,結果無法捐髓。期間偶爾作些中國菜,讓吃膩了醫院西餐的大姊解解饞。當時所有的記憶全是匆忙、混亂、擁擠、傷痛,和髒亂的紐約地鐵,還有夾雜藥水味的櫻桃可樂。

一天,姊夫痛苦地敲打自己的頭哭著說:「我一定是掃把星,才會害她生病。」不知道誰教他的中文「掃把星」,那是姊夫會說的少數幾個中文名詞。

那兩個星期,每天陪著大姊在病房看著窗外的水泥叢林,一起回憶我們年少的快樂時光。頭髮已經掉光的大姊,說到在台北工作的那幾年,軍方醫院病房就在放射科的樓上,會不會是因而種下病根,但誰也說不清。

化療後病情看似好轉,大姊帶著假髮,臉上看不出病容,但她自知病情嚴重,堅持回台灣,過了還算快樂的半年後,病情迅速惡化,過世時才三十四歲。

很多年,儘管下意識裡我都不太喝櫻桃可樂。偶爾,我仍會故意買一罐,讓舌尖上跳躍的汽泡,還原深埋在我的大腦中永遠風華正茂的大姊。

想著…… 如果今天大姊還在,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也胖了。

【人間福報】副刊 1/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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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可樂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