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在還沒有聽過「膽固醇」一詞的小小年紀,我就拒食肥肉。每當桌上出現紅燒蹄膀,家人興高采烈地下箸爭食,我會提出嚴重聲明,警告父母不得把油亮的肥肉放進我的碗內,甚至去掉肥的精肉,我也嫌它沾過肥必有腥氣而不肯食。如此嫌惡肥肉,卻有唯一的例外,那就是母親包的肉粽內之肥肉,我總吃得津津有味。

母親包的是枕頭狀的長型粽,也就是一般所稱的江浙粽或湖州粽,中間放入一塊既長且大的豬肉,肥瘦大約三七比。包好的粽子放入大鍋裡煮,為了避免水煮稀釋味道和顏色,母親在水中加進肉骨頭和些許醬油。米必須煮到軟而不糊才可熄火。打開粽葉,但見淺醬色的糯米被肥油浸潤出一片晶瑩,瘦肉則軟爛滋腴,米肉交融達到極致口感。在竹葉香氣氤氳下,我大口大口嚼食著粽子,接納了肥肉。

後來我吃到同學家做的台灣粽和廣東粽,裡面肉塊小多了,但還有花生、栗子、香菇、鹹蛋黃,紛然雜陳相當熱鬧,便要求母親也把這些東西放進粽子內,遭她堅拒,認為擺了其他東西勢必擾亂主角豬肉的光彩,就不是她的家鄉味了。

移居美國後,母親住的灣區有一家口碑不錯的上海館子,一位熱心的友人常買了上海菜館的粽子贈送家母,總被她悄悄轉送出去,因為那些上海粽子不但外型不是枕頭狀而是三角形,內餡也添了花生、栗子、香菇,母親眼中的它們是對上海傳統粽的離經叛道。

我終於學會包裹粽子後,也在粽子內放進花生、栗子、香菇,它們分佔了豬肉的空間,豬肉塊頭變小,而且為了健康的緣故割捨任何肥肉,這樣的粽子自然不能送給母親吃。

缺少非常不健康的肥油浸潤,粽子的滋味的確差多了,但我也對母親堅持以祖傳食譜炮製粽子不以為然,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端出來的披薩炒餅,我頓然領悟了母親堅持傳統食譜的執著所在。

母親很喜歡炒餅這道北方菜,將買回的烙餅切成條,和雞蛋、肉絲、青菜、木耳同炒。某天,她看到冰箱裡剩下的披薩,突發奇想,何不把它當烙餅切成條狀做中式炒餅呢?她做完披薩炒餅後,自覺味道相當不錯,我勸她千萬不能讓義大利人知道這種奇葩創舉。記得讀過一篇報導,義大利人最恨美國人創造的鳳梨披薩。在義大利傳統史上不占一席之地的鳳梨,酸酸甜甜的口味讓他們驕傲的國粹變得不倫不類。同理,義大利人獲知有人把披薩做成中式炒餅,必定氣到吐血,就像家母不能容忍家鄉鹹粽裡放進豬肉以外的食材一樣。

擅長烹調的母親,並非抱殘守缺之輩,樂於在家嘗試製作各種從電視上看到或在餐館吃到的菜餚,也會改良做出自家風味。披薩是母親六十歲移居美國後才接觸到的食物,和她沒有根深柢固的淵源與感情,她遂能毫無思想包袱地發揮創意,做出披薩炒餅。

母親對於家傳食譜守舊固執,源於很深的情感因素。

母親出生時,外婆已經四十多歲了,一個哥哥和兩個姊姊都比她大十多歲。外公主管上海火車站,民初是不低的官職,家道殷實。可惜母親幼時外公就去世了,中日戰爭爆發後,住宅又遭日軍炸毀,外婆只好帶著母親投奔住在租界的大姨。

大姨長母親將近二十歲,照顧自己的家庭外,對寄宿的老母和幼妹也很疼惜。母親常說,大姨家人吃的東西,母和妹同樣有一份。母親始終感激大姨的恩情,年長後縱使分隔海峽兩岸,仍然常常寄錢回報。母親寄居大姨家,非常識相,總是搶著做家事,在濕冷的冬日,兩手常因洗衣服而生凍瘡。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母親從外婆和大姨那裡,耳濡目染學會做各款道地的上海菜,如薰魚、烤麩、素雞、蔥蝦麵、醃篤鮮…

可以想見在初夏暑氣漸溽的上海,大姨手把手教導母親如何浸泡糯米,調味肉塊,包紮出緊實又漂亮的枕頭狀粽子,放入鍋內烹煮,興奮地等待出鍋的時刻,然後拆開粽葉,一家圍桌欣喜品嘗燙熱而可口的肉粽…

從堅持粽子的外觀到內餡,母親捍衛的不僅是家鄉粽子的味道,亦是年少和家人親密的回憶,不能再複製,也無法追回到現實,漸行漸遠卻鮮明如昨的記憶,只能在熟悉的粽子外觀和內餡裡重覓舊日的溫情。

如今母親已無體力親自製作粽子,灣區上海菜館的粽子又失去道地風味。我沒有告訴母親,前幾年我去江浙旅遊,吃到的湖州粽子裡面只有小小的一塊肉,滋味遠遠不及母親做的粽子。

往事只能回味,在變動急遽的現代社會,祖傳菜亦然。


【世界日報】 副刊 2/1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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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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