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二十年前,華府書友會邀請紅學家王乃驥老師解析《紅樓夢》。幾位聽眾聽後大受啟發,深覺這本中華文化第一奇書值得詳細探討,遂成立《紅樓夢》讀書會,敦請王老師為我們逐回開講。一百二十回講罷,老師訂出一個個貫穿全書的主題,吩咐學生們自一百二十回內尋找答案提出綜論。如此從入門到精讀,前後花了五年歲月。

王老師治學嚴謹,見解獨到,難得的是,所有推論必有書中文字根據,從不天馬行空無中生有。爾後讀書會另讀中國古籍,王老師不再帶領讀書會,但師生間仍時有往來,學生們對其紅學功力崇敬萬分,深慶有幸成為王老師的關門弟子。

王老師今年九十二歲了,最近新冠疫情趨緩,同學們為他老人家補過九十歲生日。

老師回憶過往,不由誠摯感念上天庇佑,年輕時才能與死神錯肩而過,逃脫三場劫難。

「我生命中的第一場大劫,是三歲時生了一場嚴重的病,全身發腫。身為家中長子,深受父母呵寵,父親帶我看過蘇州、無錫、上海眾多名醫,都無法治好。後來只要是醫生,不論名氣大小,都帶我去就診,已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這樣折騰了很久,病情毫無起色。有一天,父親找到一位沒沒無聞的醫生,他的診所生意清淡,不像杏林高手。醫生瞭解病情後,開了一副偏方,告訴父親姑且一試。

父親看了偏方不禁愣住了,其中有一項藥物是『活人身上的蛆』。蛆生長在腐肉上,活人身上怎會生蛆呢?醫生說,有些乞丐之類的赤貧人,因為無錢就醫,任憑創口腐壞,便會生蛆。父親派人到處尋找,沒有找到長蛆的活人,再去問醫生可否用糞坑裡的蛆,醫生說也可以。

父親親自到糞坑掏取蛆,然後在蘇州城外的小溪清洗,再和藥方上其它的藥物一起燒烤再煮沸,給我服用。我居然奇蹟式地逐漸康復了。」

為什麼骯髒至極的蛆能治病?在場的一位擁有兩個博士學位的生化學家也無法解答這個縈繞在王老師心頭八十多年的疑惑。至於醫生指定「活人身上的蛆」而非「死人身上的蛆」,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將別人的棺木打開取蛆,是違法且不道德的行為。

接著,王老師告訴我們他生命中的第二場大劫。

「對日抗戰爆發時,我剛進初中。有一個小我一歲的大弟和年幼的小弟。父親隨著國民政府由南京向後方撤退。母親先帶著三個小孩去無錫娘家避難,因局勢不斷惡化,母親遂決定帶著三個孩子去重慶投奔父親。

一天,我們在鎮江火車站等車,忽然聽到日軍飛機來襲的警報聲。車站內外的人們立刻驚惶失措地亂衝。母親抱著小弟,牽著大弟,我則緊跟著母親。母親是一位有智慧的女性,她明白我們不能跟著人潮亂跑,而應朝著人少的地方奔逃。此時日本飛機已呼嘯而至,飛得很低,低到地上的人們可以望見飛行員,加上震耳欲聾的引擎聲,真能把人嚇到魂飛魄散。母親馬上叫我們隨她趴下來。我們閉緊眼皮臉孔朝下,只聽到炸彈一顆顆墜地爆發的巨響和人們的哭嚎慘叫。

等到飛機駛遠,我們才敢爬起來,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運,能夠躲掉低空飛機的空襲。我們四人互相注視,方才明白為什麼日本飛機沒有朝我們扔炸彈,因為,我們從頭到腳披覆著一層泥巴,那是炸彈在不遠處爆炸濺起的泥土,有了這層泥土保護色,我們趴在地上才可能僥倖躲過了飛行員的眼睛。」

聽到這裡,在場眾人全被日軍的殘忍狠毒刺痛了。鎮江火車站的逃難民眾,大多數是老弱婦孺,對日軍毫無威脅,為何連他們都不放過?

抗戰勝利沒多久,中國尚未從日軍的大肆破壞中恢復元氣,國共內戰開打了。王老師經歷了生命中的第三場劫難。

「當時父親在南京的國民政府任職。我剛從高中畢業。共軍從北方朝南推進,速度甚快,國府有意再度遷往重慶。父親隨著政府遷移,母親打算帶著三個孩子先去上海投奔經營呢帽工廠的舅父。嗣後局勢直下,眼看上海遲早將淪於共軍之手,不少上海居民紛紛離去。有些人前往舟山群島第一大城鎮的沈家門,再取道廈門去香港、台灣,甚至海外。母親審時度勢,決定走此條路線。

於是母親在上海魚市場找到來自舟山群島的漁民,給他們錢,請他們載送我們到沈家門。可漁船到了沈家門,被駐守的國軍攔下盤查,遵照上級規定,漁船上的偷渡民眾必須一律遣返上海。遭到守軍盤問時,我心想﹕『完了,完了,白逃了一場。』提心吊膽之際,忽然聽到為首的軍官用四川話指揮下屬,我心一動,操著我在重慶讀中學時學到的道地四川話叫他『老鄉』,兩人聊了起來,他曾經住在我的中學附近,常到我校打籃球。我倆越聊越開心,他臉上原先不苟言笑的威嚴冷漠,似冰雕融化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異地邂逅四川老鄉的喜悅親切。

軍官派人將我們母子三人安頓在一所關閉不用的小學裡,叫我們以課桌當床鋪,他說那裡絕對安全。住的問題解決了,然而我們身無分文,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身上發散著魚腥和久未洗滌的臭味,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出困境。

一天,我和大弟在沈家門大街上閒逛,行經一棟民房時,忽然被某樣東西打在胸口上。低頭細看,竟是一坨痰。我生氣地抬頭張望,卻見二樓窗口後那張臉極其面熟,不是父親在南京的同事楊伯伯嗎?沒錯!於是我興奮地用蘇州話喊道﹕『楊伯伯。』他定睛一瞧,也認出了我,問明我們的現況,跟我去見了母親。楊伯伯在島上擁有物業,他為我們母子三人作出妥善安排,將我們如願由沈家門送往廈門,然後去到香港。

後來在台灣,我們又遇到了楊伯伯。我父親常提醒我不能忘記楊伯伯的救命之恩,而他也幫助楊伯伯在台灣找到工作。

最令我想起來餘悸猶存的,是聽聞當初將我們載送到舟山群島的那艘漁船,後遭颶風打沉海底,一船逃難者無人倖存。如果我在船上,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裡切九十二歲的生日蛋糕了。」

三度幸運地逃離鬼門關,王老師日後並沒有辜負上天的厚愛之恩。他從台大經濟系畢業後負笈美國,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一直在經濟領域貢獻所長。業餘孜孜不倦鑽研《紅樓夢》與《金瓶梅》,出過兩本書《紅樓夢與金瓶梅》和《紅樓夢解紅樓夢》。九十歲高齡仍撰寫出《麻將粹諦史》一書,新近在台灣付梓。本身並不賭博的王老師,以學術規格探討中國各種博弈的源流和演變。

回顧漫漫一生,王老師最難忘懷的仍是早年歷經的三大劫難,如果在劫難逃,就沒有日後的所有成就與幸福。王老師說﹕「在座諸位,不會有我這樣的傳奇經歷吧?」的確,王老師的傳奇誕生於特定時代。我輩後生成長的歲月,醫學進步,幼兒不必靠怪異偏方存活;我們也沒有嘗過內亂外患,烽火遍野下逃難的辛酸艱苦。有道是「亂世性命不值錢」,動盪時代百姓命如懸絲,隨時會遭兵燹切斷。昔日國勢積弱,外敵侵門踏戶,人民淪為他國殂上魚肉的悲慘境況,今天不復再見,實是王老師年登耄耋最大的欣慰。


【世界日報】 (上下古今版) 2/13/2023、2/1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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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師的三場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