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SOPHIE AND THE RISING SUN
SOPHIE AND THE RISING SUN

今年四月二十二日美國參議院通過反亞裔仇恨法案,並將在司法部設立新專案小組,加快對與新冠疫情相關的族裔歧視和仇恨犯罪開展調查,法案將遞交拜登總統簽字。美國兩黨素來涇渭分明,政治議題上鮮有交集之處,這次兩黨攜手,以九十四對一票的壓倒性多數通過此一法案,顯示在美國仇視亞裔的現象不是危言聳聽的無稽之談,而是不容輕忽的病態風潮。

僅僅一年以前,無論私人群組或公眾媒體,尚有相當多的華人認為美國這個民族大熔爐並沒有種族歧視問題。當佛洛伊德被員警壓頸致死等一連串黑人遇害事件,引發持續的黑人人權抗爭時,仍有華人指出,黑人犯罪率高才導致員警嚴厲對待,循規蹈矩的亞裔是模範少數族群,不會受到排擠傷害。當川普高喊「中國病毒」、「武漢病毒」、「功夫流感」等煽動性詞語時,這些華人川粉替他辯護,堅稱以發源地命名病毒本就是國際慣例,並不會挑起其他族裔對華人的霸凌。

然而,從去年三月至今,一年多來,華人和被誤為華人的其他亞裔族群,遭受言辭羞辱或暴力傷害的案例,光是報警備案的已經高逾三千八百件,實際的霸凌事件可能更多。三月十七日亞特蘭大三間按摩院所爆發的六位亞裔喪生的槍殺案,更是駭人聽聞。

過去聲稱從未經歷種族歧視、而否定有這等事的華人朋友們,現在全都沉默不語了。以前我就告訴過他們:「你們從未遭受歧視非常幸運,但並不表示他人遭受種族歧視乃子虛烏有的幻象。」

我個人就曾多次體驗過種族歧視,概率比遭到飛鳥糞便降頭稍微高一點,但其不愉快、惡心的感受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兒子讀小學時,某日從學校回來,用手將兩眼拉長成線條狀,笑嘻嘻地喊道:「Chinese!」有一雙圓圓大眼的他,並不了解同學正以刻板的華人瞇瞇眼相貌在嘲笑他呢!

發生在我自身上的第一次種族歧視,是在我長年游泳的公共泳池。泳池以尼龍環繩隔離出數條泳道,每一條泳道可以容納兩人同一方向前進。一天,我跳入泳道,一名年輕白人女子正從對面方向游來,兩人相距十多公尺。她見到我入池便停止游泳,向我大聲嚷嚷。我不清楚她要表達什麼,仍繼續以抬頭蛙式向前游。於是她越過好幾條尼龍環繩向救生員投訴。白人救生員走過來對我說:「請你向這位女士道歉,你進入泳道時沒有徵詢她的同意。」

「什麼?」我難以置信地說道:「這是公共泳池耶!我在這裡游泳二十多年,深知這裡的規則,並沒有規定要徵詢誰的同意才可入池。我不用道歉。」那位白人女子聞言更怒,對我大叫:「滾回你的國家去。」我望著那張因生氣而扭曲猙獰的臉,一個意象浮上心頭,回道:「那你滾回地獄去。」

朋友們後來聽聞皆讚為機智金句,但我的回應不都是那麼強悍。

有一次我走在舊金山圖書館前的大街上,迎面的陽光很刺眼,我拿一本薄冊遮擋。行經一位倚牆而立的高大黑人時,他說話了:「你為什麼不滾回你的國家去?那裡涼快多了。」和我同行的朋友忙著講話,沒有聽到黑人的言詞,而我們正趕著去一場餐會,腳步匆匆;再說,焉知此人不是暴力的街頭混混?衡量當時狀況,我決定當作沒聽見,繼續前行。

一次在辦公室,幾位同事們正聊得起勁,我提到某種情形猶如「二等公民」,一位白人男同事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你一定很習慣這種待遇。」我頓時愣住了,其他的白人同事們也立刻察覺到他的失言,氣氛變得僵冷尷尬。公司三令五申,禁止員工間有種族歧視的言行。如果我告到人事部門,或許這位同事會受到某種程度的申誡。我就曾見過一位白人經理,偷窺到黑人女秘書正在打一封向人事處控告他歧視的信,趁秘書出外用餐時將信撕毀,犯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低級錯誤,而被公司革職。那位稱我「二等公民」的白人男同事,和我同屬一個四人小組,平日對我尚稱友善,家裡又有三個小孩,我便姑且當作他的嘴快失言吧。可我心裡明白,他下意識中真的把華人當作「二等公民」看待,才會不加思索脫口而出那句話。

坦白說,一個族群多元的國度,總會有一些民眾對異族存有偏見;然而,拜五、六○年代開始的黑人民權運動所賜,今天若有公開的種族歧視言行,可能惹來官司,搞不好弄到去職收場,所以一般人都會努力控制嘴巴。可是在私下場合,有些人仍會暢快地流瀉心中的惡毒。

有一次我在深夜到快打烊的超市,當時已沒有什麼顧客。我聽見一個把蔬菜裝入紙箱以便放回冷藏室的白人店員告訴一個白人顧客:「這種菜中國人愛吃,最近這菜傳出汙染到XX病菌。」「哦?」那位顧客賊賊地笑說:「他們吃了生病不是很好嗎?」幸好店員面無表情,沒有附和,否則我一定向超市經理反映。

其實,從蓄養黑奴、黑白種族隔離、三K黨仇視黑人與猶太人、排華法案、日裔公民被關進集中營,到今天仍不斷發生的員警對黑人過度使用暴力、多個白人至上主義團體冒出,甚至攻占國會等種種不斷的相關現象,證實了美國這個民族大熔爐從來就不是親愛無間、和平美滿的大同世界。拜登就職未久,即公開譴責仇恨亞裔的歪風,然而到目前為止,他在輿論壓力下任用的幾位亞裔,都不是出任內閣中的部長級職位,和非洲裔與拉美裔的部長數量相比,這只是亞裔在職場上受到壓制的另一個明顯證據罷了。

表面上看,亞裔在美國的平均學歷與收入最高,享有「模範少數族裔」美譽,實則亞裔的處境比任何族裔都要差。因為人口比例不到百分之七,又多分布在政治立場堅定的州,總統大選時無法於「搖擺州」發揮決定大局的關鍵力量。加上亞裔本身是來自不同國家的移民,懷抱不同政治偏好,分屬不同政黨,更加分散了政治上的影響力,無法如非裔與拉美裔一般掌握日漸強大的話語權。

前不久韓裔金賽麗競選德州眾議員,她沿襲川普的仇中語調攻擊中國移民。這種以切割中國自保的亞裔絕對存在。甚至華人第一代移民中,也常聽到和中國或共產黨切割,以表明自身清白的言論。這些人實在太天真了,當外族裔對一張亞裔面孔大喊滾回去,或對一個亞裔拳打腳踢時,他們不會給你時間聲明自己是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泰國人或菲律賓人;他們也不會問你對中國共產黨是恨還是愛、問你對統獨看法或釣魚台是屬於哪一國。

2016年的美國電影《蘇菲與日出》(Sophie and the Rising Sun),是根據2001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改編。男主角是一位土生土長於美國的日裔,因為被誤為華人而遭到搶劫,昏迷在南方某小鎮,遭到善心婦人收容。爾後珍珠港事變爆發,他的日裔身分暴露,竟遭鎮民毆打、追捕,儘管他一直以流利的英語高喊:「我是美國人。」最後還是被關入集中營。

亞裔第一代移民,操著帶有母國口音的英語來到美國,難以拋卻母國的政治恩怨,習慣以「反共∕親共,仇中∕傾中」來評議美國政治人物,而忽略所有的美國政治人物,都是以美國利益考量行事。母國的恩怨只會造成亞裔在美國的分裂,而分裂,是少數族裔無法承擔的罩門。在美國生長的亞裔第二代、第三代,沒有父祖輩的母國包袱,真正立足腳下土地,看清所處環境的利害險惡,聯合各弱勢族群,爭取自身權益,在政治天秤上方能做出更睿智的抉擇。

世界副刊 (5月&6月徵文: 亞裔之聲)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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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藏的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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