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鳳英
有人說人生的歷程就像是搭乘火車，人們陸續上車下車，火車只有向前走，沒有回頭路。我的母親一百年前在台灣的客家莊搭上了人生列車， 那是西元1923 年， 臺灣還在日本的統治。百年旅程，走過了苗栗的鄕村，台北的繁華，最後到了美國。親身經歷了台灣早年的瘧疾肆虐，1935 年的大地震， 二次大戰末期的空襲轟炸，看到了日本無條件的投降及撤離台灣，國民政府的遷臺，嚐到了戰後的貧窮，物資的缺乏。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面對人生的艱難困苦，風霜雨雪，她始終以樂觀的態度像寒冬的臘梅逆來順受， 至今仍舊安然在列車上，以平靜如水的心觀看外面的大千世界。1923年在台灣出生的人民的平均壽命，女性是43 歲，男性39 歲。她已經遠遠超越了平均壽命的兩倍多。
小時候，常常聽到母親講的故事之一是恐怖的大地震，1935 年發生在台灣的大地震。那年，她12 歲，大清早，六點鐘，她剛剛起床，拿了掃把在內庭院掃地，突然覺得地上搖搖愰愰，啊，地震了！驚嚇之下看到三歲的小堂妹迷迷糊糊從屋裏走出來，直覺的，一手緊握著掃把，另一手抱住小堂妹，拔起腿，三步併兩步的往外跑。背後傳來轟隆轟隆巨響。到了外庭院，兩腳站穩，深呼了一口氣，猛回頭，見到家族群聚的房子已經被震到東倒西歪。逃出房子的家人嚇得滿臉蒼白。大震停後，大家開始清點家人，壯丁們合力進入屋內搶救被困的親人。阿伯被困在大桌子底下，沒事。大嫂懷胎三個月，肚子被倒下的床沿壓住、人被救出了，但是流血不止，最後死在血泊中。阿叔婆也被壓了。晚上家族成員不敢回屋裏， 一起在庭院過夜，但是餘震頻繁，通夜未眠。我記得聽了母親的故事，很害怕，用手抿著母親的的嘴巴，「我害怕，媽媽不要再說了」，小時候覺得地震很恐怖，長大了，年老了，對地震還是恐懼。原來1935 年的地震確實是大事， 7.1 級，震央就在苗栗的三義鄉，離母親的家鄕隔一條大河。震區包括當時屬於新竹州的竹東，竹南及苗栗地區，以及台中州的豐原，大甲，東勢等等。三千多人死亡，一萬多人受傷，近兩萬房屋全倒。餘震65 次。母親説家族暫時在大院搭棚露宿，直到房屋重建才有安身之處。
母親的另一個夢魘是1943 年11 月25 日美軍對日本海軍新竹飛行場的奇襲轟炸。那一天，她差點就成為年輕的寡婦。 太平洋戰爭開戰後，台灣的新竹飛行場是日本本土與南洋戰區的中間站，戰略地位非常重要。美國的軍機自江西的基地起飛，在日軍無預警下，幾分鐘內把飛行場夷平，摧毀了52 架日本軍機。當時父親在那飛行場工作，我們姐弟三人還沒出生。母親説，這次的奇襲，父親隔鄰的幾個防空洞全被炸毀，慘不忍睹。父親的防空洞倖免於炸彈的攻擊，安然無恙，但是炮彈的摧殘，同僚的喪生，對他都是很大的衝擊，留下終生的夢魘。我們姐弟沒經歷過戰爭，但是母親故事裡那恐怖的景象深烙心中。恐怖的戰爭中，民生照常，母親也在盟軍轟炸期間，生下了第一個小孩，還沒有滿月，就常常躲防空洞。1945 年5月台北的大轟炸前，民眾事先知悉，大舉遷移，疏開到鄉下或山區，在台北做事的三舅及舅媽疏開到苗栗的山上避難，舅媽就在山上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取名峯端。據統計資料，至1945 年8月10 日，台灣因空襲而死亡的老百姓達5582 人。
這兩件母親百年旅程中的夢魘，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這一年多來烏克蘭境內受到無情的戰爭的摧殘，比起台灣二戰末期的戰況，觸目驚心的程度，恐怕是猶過之而無不及，不可同日而語！年邁的母親，昨日戰爭的夢魘還在，百歲之年仍天天目睹今日戰爭的恐怖， 和平之日似乎遙遙無期。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10/9/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