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自從報紙普及，收音機、電視機發明後，「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句昔時不可思議的古早諺語竟已落實日常生活上。隨著科技持續進步，安坐家中不但能知天下事，還「能做天下事」。君不見近年風風火火的網購，即使是資質平庸的「鏽才」或「莠才」，足不出戶，只消動動指頭，就可讓看中的商品送入家門。那還是消費層次，2020年發生更劇烈的變動，人們不出門可以做的天下事，進一步提升到工作層次，這，當然歸因於史上最嚴重的全球瘟疫。
拜雲端科技之賜，2020年以前，遠距工作潮流已然興起，但不是主流就業型態，只有某些職業允許一兩天在家上班，其餘時間仍得去公司報到。傳染力強的新冠肺炎蔓延後，所有能夠遠距上班的職業，幾乎全改成家中上班。飽受嚴重塞車困擾的大都會上班族，得以避免冗長的通勤時間和不菲的交通費用，不必枯坐在堵車陣中吸入廢氣，工作的空檔可以帶愛犬出去遛遛，線上會議之外的工作時間更可以穿著舒服的睡衣或休閒服做事……種種好處說不盡，公司也可縮減辦公室的租賃費用，只要不影響工作進度，何樂不為？因此許多公司都已宣告，瘟疫過去後遠距工作仍會是主要的職場形式。
甚至某些傳統上非得深入人群的行業也開始採取遠距工作模式，例如新聞記者和政治人物。他們改在線上採訪、受訪，主播新聞。而再三被對手嘲笑躲在地下室競選的拜登，竟然贏得總統大選，是美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用奔波各州，和不計其數的陌生人握手、抱一堆嬰兒，就能坐上總統大位的政治人物。各國元首於線上參與G7、G20等國際會議，商討天下大事，省卻御駕親征的勞師動眾，既環保又省錢。
我喜歡看那些坐在家中接受訪問者背後的裝潢，足以觀察到一個人的品味和興趣。某位受訪者座位後面的書架上很顯眼地放著一張童畫。我一直在研究那張畫。英雄「所見」略同吧！果然訪問完畢，電視台的大牌主播問道: 「書架上那張圖是你孩子畫的嗎？」「對，是我三歲兒子畫的。」「喔，你必定以他為榮！」那一刻，我覺得雙方不是名人，談論的議題也不再冰冷嚴肅，而是溫暖有情的朋友對談，這是雙方坐在攝影棚中絕對不會有的美麗風景。
可也有不少行業深受遠距工作之害，包括賺上班族早午餐錢的餐館、下班後讓人們喝一杯鬆弛情緒的酒吧、大眾交通運輸、乃至商業大廈的房東、守衛、清潔工。這些行業遭到新冠疫情無情打擊，未來的前景也因遠距工作而不樂觀。次外，由於各國施行邊境封鎖，線上洽談代替商務旅行似乎效果不差，航空公司和酒店曾經高度仰賴商務客人，未來這方面的收入勢必受到影響。
對於我們這些退休族的老朽之輩而言，「朽才不出門，能做天下事」，做的事層次就更風雅了，乃是不為稻粱謀，純粹的休閒養性求知。
多年來，我參加華府數個文藝團體，有的主辦對公眾開放的講座，有的是一群朋友私下聚會討論中外典籍。三月疫情趨於嚴峻，所有公私聚會一律取消。由於疫情遲遲不見改善，窮則變變則通，夏天起各公私社團改為雲端聚會。由不習慣使用視訊軟件心生排斥，到瞭解熟悉之後的享受，越來越體會到線上聚會的優越性。
線上聚會打破空間隔閡，真正做到「天涯若比鄰」，不，是「天涯若促膝」。講員可以在台灣或大陸，聽眾則遍布全美，反之亦然。只要時差不是問題，歐洲的朋友們也可以加入傾聽和議論。就以創立二十五年的華府書友會來說，以往每月講座的講員大多住在大華府地區。改為雲端聚會後，該會得以和遠在美國西岸的聖地牙哥作家協會合作，聯袂推出「美麗心世界」文化系列講座，邀請全球各地的學者與作家介紹不同國家的文化文明，讓囿於瘟疫無法旅行的聽眾們，可以坐在家中，深度了解大千世界。當然，聽眾也不局限於華府和聖地牙哥兩地而已。
雲端講座省下開車出門的時間，可以一場接一場聽不同地方的演講，很可能前兩個鐘頭你的神思飛到東京，聽學者暢談俳句漢傳，接下去的兩個小時瞬間置身紐約市，聆作家剖析海外華文寫作的甘苦。你也可以一面傾聽他人智慧之言，一面切肉絲、剝豆角，準備晚餐，或做做體操舒活筋骨，充分利用時間。可千萬別忘記關上視訊平台的影像和發音功能，免得當眾出糗。有次大家正專注地聆聽演講，忽聞一對男女突兀地發聲交談，原來是忘了靜音，幸好他們談的並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閨房密語，而是在討論晚餐外賣要訂燒鴨還是白切雞。
各地雲端講座風起雲湧，全球聽眾大飽耳福。如今禁足家中的煩惱不是無聊，而是想聽的講座多到互相撞時。別嘆「分身乏術」，有人在不同房間同時打開兩部電腦，同時登上兩場線上講座，兩個房間輪流跑，直到在兩者間作出選擇，才退出另一講座。
雲端講座不無缺點，所有的聽眾都被靜音，講至幽默處，聽不到哄堂大笑；談到傷心事，也不聞唏噓聲；更看不到聽眾如痴如醉的共鳴表情。講員一人獨坐，對著面前電腦侃侃而談，幾乎懷疑自己是喃喃自語的神經病。雖然講完之後仍可收到聽眾回饋評論，但總覺得少了一點熱度，現煮現吃的牛肉麵滋味當然比冷後送到微波爐加熱更鮮美暖胃，因此有人拒絕作線上演講。
然而總體而言，雲端聚會打破空間隔閡，隔著萬水千山竟可促膝長談。縱使瘟疫過去，人們能夠共聚一堂，線上群聚隔空交談仍會大受歡迎，線上工作也成職場新歡。新冠病毒橫掃全球，到處哀鴻遍野，若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抗疫時勢造就的最大贏家，就是各類視訊軟體了，它們讓「秀才不出門，能做天下事」成為今後日常生活的普遍型態。
《世界日報》副刊 01-18-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