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放學回家一進門，我們三個小孩大聲吆喝：「耐，我回來了！」 我們稱呼奶奶「耐」，忍耐的「耐」發音仄聲的「耐」，聽起來擲地有聲夠氣派，是哥哥發明的。
耐有一張開朗大方的臉蛋，五官端祥，杏眼帶微笑。兩鬢生華，一對金耳墜配襯著銀髮搖擺了六十多個春秋。 她個子不高，年紀大了腰圍粗了一圈，三寸金蓮載不動玉體，得靠著拐杖幫忙。
好像七、八歲時纏的腳，除了大腳趾，其他九個腳趾给折斷，用布條捆起來好幾個年頭，腳趾從此窩在腳底，腳的形狀變成奇怪的半月形，十個指甲歪歪扭扭擠在一塊。她小的時候因雙腳發燒發炎，常徹夜難眠，低迴呻吟。
南宋詞人蘇軾描繪「三寸金蓮」之美的《菩薩蠻‧詠足》《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還特寫歌妓蓮步輕移的姿態。唉！
看起來像乾裂的皮革似的趾甲得先在溫水中泡軟，我用剪子夾住奶奶又厚又硬的「橡膠皮」趾甲，剪刀使不上勁呢。十個腳趾剪下來，我汗流浹背，小手發熱。這還算小事， 腳趾頭已經折疊在腳底一輩子，不管怎麼清洗仍然臭氣薰鼻。
她的腳底板不是平的，是尖尖的呢。踩著步子好像踩地雷，雙腳不敢用力，若是加壓力，腳底板痛若刑烤。我八歲的時候，耐常常拄著我的肩膀走路，到鄰居陳奶奶家串門，我的身高恰好是她要的拐杖尺寸。
三個孫兒和爸爸腳上穿的布鞋，全是她一針一線拏的。首先把鞋底、鞋幫的平面原形在報紙上剪出來，再描著紙圖形，裁剪棉布料。 然後，把生米熬成漿糊狀，涼涼的漿糊一層層往棉布上抹，結實耐穿的鞋底至少要三、四層棉布縫在一起。
耐做活的時候，我常坐在旁邊把玩針線盒裡的洋服鈕扣， 各個長得像圓形的小珍珠、 朦朧的蛋白石、 脆亮的紅寶，我的小腦袋沉醉於綺旎的鈕扣魔幻宮，自得其樂。奶奶常給我一陀陀亂線團要我理出頭緒。結實的棉線、茸茸的毛線， 最美的七彩絲線有秋香、銀紅、松花淡黃色。她要我把每一種絲線個別繞在小圓木軸。
線團理好，奶奶犒賞幾顆琥珀色瑪瑙，我愛不釋手。對我這唯一的孫女兒嬌寵一身。可是，犒賞哥哥、弟弟的則是零花錢嘢。她公開重男輕女的偏心，我毫不介意。
除了做針線活、串串門之外，自從離散家鄉三千里，雖然抗日八路軍不見了，她仍迷惑她為何落難亞熱帶小島。「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奶奶開始專心學習求神明。
她有空跟著陳奶奶到廟裡燒香拜佛，不誠不仆。星期天到附近的天主教堂做彌撒，仰首天主堂雕花玻璃落地窗，把一切交託上蒼。盲目的誠信是無知的幸福。更不用說，中國傳統的儒道是她固守的聖經。 雖然大字不識，她可把人之初性本善背得滾瓜爛熟， 不知道她懂不懂意思。她的平凡令我不得不謙卑。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耐想學認方塊字還要練習寫字。 她要我檢查她寫的生字。奇怪，她在生字簿裏寫的字顏色特別的淡，是鉛筆有問題嗎？我才發覺，她握鉛筆就像握毛筆似的，手腕懸空，拇指和中指捏著筆桿，和紙張成九十度垂直，字當然寫不清楚。我決定當她的小老師！我的小手握著她的風濕關節痛的老手，慢慢地，一橫一竪一撇一捺一鉤，花了點功夫才矯正持筆的習慣。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她做人處世的準則。奶奶才是我的老師！受人欺負，她頂多跟我抱怨兩句， 連一個髒字眼也吐不出來。小販賣了假貨，算了，將就著用吧。弟弟打破玻璃窗，她趕緊把碎玻璃掃乾淨。
耐的一生辛勞沒機會得解放⋯⋯ 對她的恩情，我願以「直教生死相許」報答。走筆至此，我不知能不能瀟灑的完成這帖文稿。 因我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淚痕沾濕筆跡。
聽說，最近發明的詹姆斯‧沃西量子紅外線太空望遠鏡非常的貴，但我要存錢買一臺。超光速返轉抵達我的小學一年級，在四度時空，握著那一雙關節疼的老手，說：「耐，我回來了！」。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4/6/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