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淑惠(鄰人)

二○一六年再次回到台北老家,春末季節,多雨,濕冷,就像是每日走在騎樓裡到養老院探望父親的心情。放了濕答答的雨傘,拉了把椅子,慣例地坐在床邊,四周安靜無聲,偶爾看護過來幫另一個老伯伯餵食。「老爸早,我又來看你了,記得我嗎?記得你教我跳舞呢。」望著閉著雙眼、嘴角流出口水的老爸,一邊幫他擦乾淨,一邊開始和他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臉上的雙眼緊閉,微微顫動,掙扎地想要張開,卻又無力。日漸萎縮的身軀,彎曲,看起來就像是個無助的小孩,撫摸他的雙頰,輕聲告訴他「我在這裡,不要害怕」。表情看起來輕鬆了許多,我想他一定聽到了。

童年和父親的記憶,似乎只停留在短暫的時空,跳著那首美麗的華爾茲,「蹦恰恰,蹦恰恰」,隨著他的聲音輕哼著。長期以來在我心裡,父親幽默風趣,書法、音樂、跳舞樣樣通,然而碰到一個木訥的老媽,只好把熱情、愛好轉移到我身上,當他的「小情人」。

我喃喃自語問他,還記得那首舞曲嗎?很想再跟他跳一支舞,再教我一次,就像童年的那一幕幕,隨著華爾茲的音樂聲起舞,踩著他的腳,前後輕盈搖擺,興奮與快樂,直到最後,音樂戛然而止,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悲傷的快樂。「不要停,不要停,繼續跳,你跳得真好」。抬著頭跟著老爸鼓掌撒嬌著說。老爸笑了出來,那美麗的華爾茲,如清泉暖流潮起潮落,忽快忽慢,畫過了整個青草地,回到了現在。

把帶來錄好的音樂照例放在他的耳邊播放,他似乎若有所思,緊閉的雙眼微張,嘴唇不住挪動,掙扎地像是舞蹈,眼角的淚水緩緩滑下來,似乎在跟我回應,我情不自禁地撫摸他的額頭,他的臉,他的嘴唇,他的淚水。樂聲柔美,有著一種哀傷和親情。看著安詳的父親,覺得好心疼,他這一輩子風流、好動,最終卻躺在病床上十數載,任人擺布。

五個星期後,依舊來到床邊,告訴他最小的女兒要走了,過一陣子才能再來看他,陪他說話,聽音樂,說故事。老爸的雙眼仍然緊閉,嘴角用力扭動,仍然不能說什麼。繼續放著錄好的詩歌,看著老爸的身影,我抱了抱老爸,他依舊沒表情,沒吭聲,但眼角的淚水卻滑了下來,我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淚。

三個月後,他走了,帶著我的歌聲,和華爾茲的舞曲,離開了這個病痛的世界,揮手告別了一切。老爸,你可在天上繼續跳著華爾茲?

世界日報家園版 20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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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爾茲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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