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大學同學傳來一則顏元叔教授的訪談視頻。顏教授時年七十有七,定居上海,滿頭白髮,臉頰飽滿,變化大得令人感懷,但比昔日顯得慈祥可親。

初次見到顏先生,他只有三十八歲,方形黑臉,粗濃雙眉,活脫脫包青天再世,不怒自威。那天是台大新生訓練日,由系主任致歡迎詞。顏先生當時在台灣學術界是顆剛升起的耀眼新星,新科台大人都知其盛名,仰著頭看他走上講台,想到今後有幸受教名師而欣喜亢奮。他一雙銅鈴大眼掃過全場,沉默半晌,然後舉起四本厚磚般的英文書,鬆手落向講台,發出擲地之聲,說道:「這是兩年的英國文學史讀本,如果你們自忖讀不下去,趁早轉到別系去。」台下原本意氣風發的新鮮人,紛紛面面相覷,納悶:「天下有這樣的迎新詞嗎?」

 後來聽到一種說法,顏先生看到台下女多男少,心生不悅,認為女生念外文系將來大多嫁人,未若男生堅守崗位更上層樓。數十年後再開同學會,果然班上男生比女生更多留在文學相關領域發展,顏先生當年的怒氣遂也「師出有名」了。

 再者,顏先生以非母語的英文能力在威斯康辛大學取得英美文學博士學位,難度極高,發憤苦讀可想而知。返國執教台大外文系,未久出任系主任重職,開風氣之先成立台灣第一個比較文學博士班,又精心調整大學部的課程。外文系學生必修四大文學體系,包括兩年中國文學史、兩年英國文學史、一年歐洲文學史和一年美國文學史,外加史詩、戲劇、小說選讀、語言學、英文寫作、商用英文、新聞寫譯,可說面面俱到。系方提供如此紮實豐富的課程,身為系主任的顏先生,當然期許新生們全力以赴,勿持鬼混心態「由你玩四年」(當時台灣某些人對university的戲謔翻譯),遂以黑臉之態提出振聾發聵警語。

大二那年,系主任顏元叔禦駕親征,教授我班英國文學史上半部,從八世紀的古英文長詩Beowulf開始,終於十八世紀英國文學。記憶中顏先生講課非常認真,幾無廢話。不少英文作品本身和顏先生聲調鏗鏘的評論,都留給我深刻印象,終身難忘。

 離開學校,我來美國轉讀電腦,以寫電腦程式維生,孰料業餘竟瞭解到自己最愛的其實是文學。我常把大學時代的讀本拿出來翻看,此時人生閱歷趨於成熟,重讀舊書自然比二十歲時體悟更深刻,甚至感受截然不同的啟發。書上當年留下的筆記可以看出教授們從浩瀚如海的詩文中選出給學生講解的經典,反映了他們不同的品味和關懷層次。顏元叔選讀的作品,幾乎包含了每一位名家的精華,可以窺其對英國文學有全盤的涉獵和不俗的鑑賞力。

課堂上,顏先生相當嚴肅,不苟言笑;學術上,他和知名學者如夏志清等人打了不少文學論戰,筆鋒犀利毫不畏戰。他也忙著編英漢字典,撰寫文學評論,又接續夏濟安《文學雜誌》(1956-1960)和白先勇《現代文學》(1960-1973,1977-1984)的傳承,於1972年創立《中外文學》,這三份雜誌皆將西方文學思潮引進台灣,融入中國文學,孕育出臺灣現代文學的新貌;創始人和核心成員也都是台大外文系的老師或學生,堪稱該系對台灣文學的最大貢獻。

顏先生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則流露於他的散文與雜文中。他談日常生活,諸如在台曬太陽、在美國做光棍餐之類的小事,細膩而不瑣碎,字裡行間閃爍著波普、王爾德等才子詼諧中滿是機智光彩的高妙。吾家在《聯合報》副刊和《皇冠》雜誌上經常拜讀到顏作,都很喜歡。畢業後我重回台大,在文學院走廊上遇見顏先生,很想上去告訴他我媽欣賞他的散文,又擔心他聽到粉絲是婆婆媽媽之輩而不悅。在訪談視頻中,顏先生很高興地提到朋友家的傭人愛讀他的雜文,並不引以為恥,自言長處在於書寫幽默嘲諷文體。誠然,作家能如白居易寫出「老嫗都解」的作品,又在文人雅士間千年傳唱不輟,才是最難達到的境界。

顏先生六十五歲退休後,生活重心遷往大陸。視頻中他激動到落淚地表示,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中國強大。祖籍湖南茶陵,1933年出生於南京,青少年時期歷經日本侵華和國共內戰,備嘗顛沛流離,渴盼國家強大的熱切,不是生長於承平年代的人們能夠體會。好在晚年終於見到中國由貧轉富,兩年多後(2012)顏先生離開世界,應該無所遺憾吧。

世界日報副刊 2020-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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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顏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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