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七月上旬的一個涼爽夏日,我在華府市區的肯尼沃斯水生植物花園(Kenilworth Park & Aquatic Gardens) (以下簡稱水生花園),欣喜重逢久違的荷花。

華府氣候溫和,各種花季終年輪番登場﹕初春潮汐湖畔,櫻花蔚然成霞;國家樹木園晚冬有寒梅傲雪,五月則見杜鵑花海覆蓋山丘;郊區的向日葵田,溽暑下一只只亮麗的小太陽競與日頭爭鋒;水生花園,則為暑天捎來養目清涼。櫻花自是萬眾矚目的華府最大花事;然而紛繁眾豔,異鄉遇見梅與荷最令我悸動。這兩種詩詞歌賦中最廣為文人思慕吟詠的花卉,兩三千年來,早已嵌入中國人的精神基因。能在美國東岸邂逅少見的梅與荷,如遇少年舊識備感親切,隨著她們的楚楚風姿,不覺心馳神往返回遙遠的書香故國。

炎炎夏日,荷花與睡蓮吸引各族裔遊客來到水生花園。首先要澄清一個許多人混淆不清的觀念﹕「荷與蓮是不同的植物」,不,荷就是蓮,蓮就是荷。荷長著細刺的梗莖與大而圓的葉片皆高出水面,正如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形容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花瓣繁複而不凌亂,中心裹著含子的「蓮」蓬。荷的地下莖稱為「蓮」藕。有些人將蓮誤會為睡蓮。睡蓮的花與葉緊貼著水面,沒有可食的地下莖蓮藕,也沒有蓮蓬與蓮子。

中國古人喜將植物賦予道德習性,有的清高,有的媚俗,周敦頤從品格角度對荷推崇備至,他又如何評價睡蓮呢?睡蓮同樣「不蔓不枝,香遠益清,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但花與葉浮在水上,沒有「亭亭淨植」,算不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呢?可視為欠缺風骨氣節嗎?

其實,植物無所謂道德高下,以品格隱喻花草全然是喜愛者個人的性向投射。然而論姿談色,花草質性殊異或能做出客觀評比。水生花園闢有多座荷塘與睡蓮池,臨波照影卻比鄰相望。園內一圈走下來,多數遊客或許都同意,純以氣韻直觀,荷的風華遠遠勝過睡蓮,關鍵正在於荷的「亭亭淨植」。

高出水面的梗莖上開著清麗的荷花,猶如具備長腿、長臂、長指、長頸與動人美貌等優越天賦於一身的芭蕾舞伶,佇立不動已窈窕修頎。微風吹過則如音樂響起,荷花與荷梗款款隨之輕搖曼舞,周邦彥《蘇幕遮》稱之為「一一風荷舉」。古人喜稱荷花為紅衣,無疑是與舞蹈有關的聯想,如周密,《玉京秋》﹕「紅衣香褪,翻成消歇」;姜夔傳世之作裡有兩闕詞專為荷花而寫,可見其愛荷情深,絲毫不遜周敦頤。一首《惜紅衣》,憐惜的是秋風乍起荷花消減—-「紅衣半狼藉」;另一首《念奴嬌》,直接說﹕「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想來百花裡面,唯有長身玉立的荷花,最能令人癡幻為嬝嬝舞者。

花瓣落盡後,飽滿的蓮蓬迎風搖曳,狀若帝后身後的華蓋,貴氣盈盈。從花到葉到果實,荷無處不美,全在於它能破水而出,擁有更大的迴旋空間施展風華。貼水而生的睡蓮單獨看也美到令人屏息。莫內的睡蓮畫雅秀絕塵,我也曾在莫內的吉維尼故居,癡望滿池睡蓮良久,享受光影流動其上的濃淡幻化;然而,睡蓮與荷比鄰而居,荷的婀娜高挑,就更活發靈動了。中國畫家多樂於畫荷,工筆細繪固能勾勒荷韻,但欲展現荷花荷葉的翩飛翻舞,恣意揮灑的潑墨技法最神妙。同理,酣暢淋漓的潑墨,就不適宜描繪文靜婉約的睡蓮。

園內還有一種介於荷花與睡蓮之間的水百合(Nuphar)。葉片像睡蓮葉般貼著水面,花莖雖然出水,但極為低矮。單瓣花嬌小素樸,含羞帶怯呈聚攏狀,中心同樣包裹著類似蓮蓬的種子。其根、葉、種子與藕根、荷葉、蓮子同具食用性。

漢代歌謠《涉江採芙蓉》,詩人涉水採擷荷花時,看到各種美麗的水生植物,不由讚嘆「蘭澤多芳草」!水生花園除了荷、睡蓮、水百荷,也有眾多可愛的濕地植物。紫菀(Aster tataricus)有如長著黃心的紫色雛菊。梭魚草(Pontederia cordata)的紫也浪漫得像少女的夢,數十朵纖纖小花吐著淡黃的細蕊,緊密團簇如結實纍纍的稻穗。風箱樹(Cephalanthus tetrandruss)的花恰似一顆顆萬道光芒散射的白色太陽,贏得美麗的別號「珠花樹」。

園內也有我素來喜愛的香蒲(Typha orientalis),葉長而直挺,如一柄柄高舉朝天的碧劍,層層護衛著中間幹莖上的圓筒型花棒。花棒長著密密麻麻的細花,雄花在棒頂,雌花在棒尾。褐色的花棒毫不鮮豔,但它像極了一根根蠟燭。小時候在台灣看美國片《十誡》,嬰兒摩西被盛放在蒲籃裡,棄於尼羅河畔,逃避埃及法老王的追殺令。鏡頭中一叢叢香蒲搖曳著一根根蠟燭,似為棄嬰照亮前路,立刻讓我迷上了這種水生植物。童年的我沒有看走眼,狹葉香蒲確實有「水燭」之名。美國俗名叫cattail(貓尾),可能是愛貓者所取。老饕或許會稱呼它們為熱狗草吧。

從初春到秋日,園中各色花朵此起彼落地綻放,即使在蕭寒惻惻的冬日,架設在河邊濕地上的木板道,也是散步怡情和觀鳥賞禽的休閒良鄉。

1880年,蕭華特(Walter Shaw)遷入安納柯斯提雅(Anacostia)河畔的新居,庭園廣達三十英畝,緊靠大量不堪使用的濕地。他將之前地主挖鑿的一座儲存冬日冰塊的地窖改建為池塘,栽種十二株從緬因州父母處移植過來的野生睡蓮。睡蓮長得很好,蕭華特不斷開鑿新池,成為可以營利的事業。1930年代,政府疏浚河道影響到睡蓮園,蕭華特的子女向國會提出申訴。歷經八年苦戰,國會方才同意保留睡蓮園。今天水生花園為國家擁有,由國家公園管理署(National Park Service)經營。

園內規劃為不同區域,有的保存本地原始的水生植物,有的引入來自異國的花草,荷這種中國花卉因此得以落腳華府。園方網站指出園中多種植物具有經濟價值,可以食用或藥用,諸如美洲菰米(wild rice) 、香蒲等。它沒有提到蓮藕和蓮子都是美味營養的食材。我向一家美國遊客解說中國人如何採摘蓮藕和蓮子食之,聞所未聞的他們喜呼﹕「長知識了!」觀賞與教育功能外,為動植物保留自然生態的意義尤其深遠。

【世界日報】 副刊 9/9/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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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澤多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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