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六月十九日,幾位朋友和我出席了新冠疫情爆發後的第一場實體音樂會。疫情並未完全平息,置身門窗密閉的公眾場所兩個小時不無風險,呼喚我們冒險前往的最大誘因,乃是蜚聲國際的小提琴大師林昭亮。

音樂會四點開始,我們不到三點就抵達華府市區邊緣的切維契斯長老教會(Chevy Chase Presbyterian Church)。進入正門,並不寬敞的前廳已有不少人排在我們前面。從關閉的玻璃窗門可以看到交響樂團正在臨陣磨槍做最後的預排,樂聲悠揚傳出,現場聽音樂的悸動立刻復甦心底。

將近三點半,交響樂團撤離平台,禮拜堂的大門打開,戴著口罩的聽眾必須通過疫苗注射卡和身分核對,方能魚貫進入。我們揀選了理想的位置坐下,好整以暇地轉動雙眸,細細欣賞這座竣工於1908年的百齡教堂。石塊砌造的教堂外觀古意盎然,內部則明淨素雅。兩側彩色玻璃窗和中央挑高的天花板,都有濃厚的歐洲風味。最引人注目的是聖壇後方的管風琴,一字排開的大小音管閃閃發光。演奏者踩下踏板,鼓風進入管道,如果不彈奏,整個管道是密閉的;若按下琴鍵,與該鍵對應的音管之管塞便會打開,讓氣流通過而發出樂音。

這所長老會教堂顯然很以擁有如此器宇軒昂的管風琴自豪,音樂會的第一首曲子, 就是Rachel Laurin為管風琴、管絃樂團和定音鼓譜寫的協奏曲”Concerto in D for Organ, String Orchestra and Timpani”的第三樂章,由管風琴音樂家艾凡思(Julie Vidrick Evans)和阿波羅管弦樂團合作演奏,以管風琴代表教堂向聽眾表達歡迎之意。

有趣的是,由於艾凡思必須背對樂團演奏管風琴,鍵盤的上方豎立一面朝向指揮的小鏡子,讓她可以看到指揮Stephen Czarkowski的手勢。

曲罷,樂團人數和樂手座椅經過一番調整,聽眾屏息靜待,終於以熱烈掌聲盼得林昭亮大師登場,演奏莫札特的A大調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Violin Concerto No. 5 in A Major)。它是莫札特五首小提琴協奏曲中最膾炙人口的作品,又名<土耳其協奏曲>,創作時年僅十九。奧圖曼帝國自從在1453年消滅東羅馬帝國,佔據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堡),便與歐洲爭戰頻頻。1683到1699的大土耳其戰爭期間,兩度包圍維也納。可奇怪的是,歐洲人對長期敵人土耳其的文化,竟然也因著神秘感和其特殊風味而產生思慕,十八世紀歐洲不乏以土耳其做素材的文藝作品。莫札特本人即有三首作品和土耳其有關,另兩部是歌劇<後宮救美>(The Abduction from the Seraglio)與土耳其迴旋曲(Rondo Alla Turka)。

一如莫札特所有的協奏曲,A大調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跌宕起伏,節奏快慢交替,氣韻或婉約或昂揚,聆聽者如行走山陰道上,景致變幻不止,心緒澎湃難息,是我最喜愛的小提琴協奏曲之一。

林昭亮不僅肩挑這首協奏曲裡小提琴的獨奏重責,也指揮管弦樂團做出呼應和鳴。他面對樂團,雙手起落,開啟管弦樂輕騎亮相,御風馳騁;隨後轉身拿起小提琴,朝向聽眾,待管弦樂歇,他獨奏的小提琴淒婉切入,娓娓傾訴,進入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形容的境界: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突然,琴音轉為高拔急促,邀得管弦樂再度響起,合力交融出一片激越奔騰的滔滔樂音,恰似「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技巧上,林昭亮的獨奏淋漓盡致地掌握了這首協奏曲的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更可貴的是,從其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經全神浸入了樂曲的悲歡轉折中,滿溢的深情從指間流洩到琴弓琴弦上,帶著濃厚的詩歌張力,圓美地詮釋出音樂的精髓。

一曲既罷,如癡如醉的聽眾只恨樂曲太短,猶沉溺在裊裊樂音中。幸好,林昭亮還要挑大樑演奏一曲同樣動人的小提琴名曲Zigeunerweisen。它又名Gypsy Airs,意謂吉普賽樂曲,更為人熟知的中文名字是<流浪者之歌>。

西班牙作曲家薩拉沙特(Pablo de Sarasate, 1844-1908 )三十四歲譜寫此曲時,其實是從匈牙利音樂中汲取靈感,包括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作品。然而,他對吉普賽人懷著莫札特對土耳其人的異族遐想,譜曲時賦予濃厚的吉普賽風味。吉普賽族在歐洲地位低下,予人貧窮、罪惡、道德敗壞等聯想;另一方面,他們流浪各地,不受禮教約束,放蕩不羈,能歌善舞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時行樂人生觀,何嘗不讓歐洲主流暗地稱羨?薩拉沙特此曲,既有哀怨傷感的泣訴,又有狂野歡愉的奔放,低迴處令人黯然銷魂,高昂處則催人旋轉起舞。林昭亮是一名嫻熟的舟子,駕馭著琴絃琴弓,穿梭於緩灘與湍流之間,無論悲喜、緩急,始終不失從容優雅。曲罷,台上台下,會眾與樂團,皆鼓紅手掌宣洩滿心的悸動和對大師的崇敬。

根據節目單,林昭亮已經完成了音樂會由他演奏的曲目,回應聽眾熱情掌聲一再出場答謝後,依照一般慣例,他可以到後台休息。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卻走到阿波羅管弦樂團的小提琴區最後面的一張椅子坐下,與樂團一起演奏壓軸曲—-貝多芬的C大調第一號交響樂。此時,他既不是指揮,也不是獨奏者,更非形同副指揮的第一小提琴手。顯然,愛樂如命的林昭亮自己也覺得演奏兩首樂曲沒有過足癮頭,而要求再次參與演奏,但為了尊重該團的小提琴手們而坐在小提琴區的最後面。大師的謙和風範和對音樂的誠摯深情,令全場動容。非凡功力終究難掩光華,他的琴音為阿波羅管弦樂團平添不少風采。

貝多芬的九首交響樂裡,樂團最常演出的是第三號(英雄) 、第五號(命運) 、第六號(田園) 、第七號與第九號(歡樂頌)。可他的第一號交響樂也充滿了貝多芬風格的波瀾壯闊,大氣磅薄之美。我第一次在古典音樂台聽到這首交響樂,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困在雪泥覆蓋的公路上,戰戰兢兢地駕車,如同龜行蜗步。貝多芬第一號交響樂聽入耳中,感到蓬勃欣榮的生命力迴盪車內,尤其是第四樂章,充滿屢仆屢起的奮勇,鼓舞著我莫懼雪地橫逆,放膽前行。

自從全球疫起,就沒有參加過實體音樂會,這個下午再度享受到現場聆聽音樂的愉悅酣暢,何況四首樂曲中,三首素為我所喜愛,特感心滿意足。更難能可貴的是,得以親炙林昭亮大師的謙謙君子風範和出神入化的樂曲詮釋。這美麗的下午完全免費,必須感謝三個主辦單位:  當寧家族基金會(Downing Family Foundation) ,贊助阿波羅管弦樂團。切維契斯長老教會免費提供場地。而管風琴音樂家艾凡思女士出掌的切維契斯音樂委員會(Chevy Chase Concerts Committee),每年舉辦音樂季,免費提供數場音樂會供民眾親近古典音樂,堂堂進入第五十一屆。

這些熱心推廣古典音樂不遺餘力的組織,不由令我深深懷念起郭浩民醫生、黃漢臣以及他們創立的中美交響樂團。

郭浩民在香港讀中學時就愛上大提琴。赴台念醫學院,認識同樣來自香港的機械系學生黃漢臣。黃當時是台北青年管絃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兩人經常一起練琴。多年後郭浩民移居華府,擔任小兒科醫生,竟然再度遇見黃漢臣。同樣是樂癡的這對老友,恢復一起練琴的日子,並隨著生兒育女,逐漸形成家庭樂團。1982年,兩人決定成立中美交響樂團,每年舉辦兩次公演,免費招待各界。龐大的開支,由兩人自行籌募。

中美交響樂團的團員不限華人,但每場音樂會挑大樑演出的主角音樂家(featured musician)必是極具音樂稟賦的華人新秀。新秀們後來成為樂壇名家的不在少數,包括聲樂家呂麗莉、田浩江、袁晨野,鋼琴家陳宏寬、陳毓襄、孔祥東,小提琴家林昭亮、胡乃元、呂思清,大提琴家王健等。

2002年,中美交響樂團慶祝成立二十周年,彼時已揚名國際的林昭亮,特別飛來華府參加,免費演奏以表達回報之忱。

郭浩民醫生已去世多年,偶然想到他,總為他對音樂的大愛與至情感念不已。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因著酷愛古典音樂,而發心推廣,讓大眾皆能欣賞音樂之美,曲高而和不寡,郭浩民、黃漢臣、當寧家族基金會、切維契斯長老教會與切維契斯音樂委員會,不都是這樣令人肅然起敬的個人與組織嗎?


【世界周刊】 8/14/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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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炙大師風範,感念愛樂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