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小學時讀到第一本武俠小說,我已忘了作者姓名和書名,也不記得情節,唯一深刻的印象是其中一男二女的三角戀。兩位女主角武功不相上下,但個性迥異,一溫柔,一剛烈,前者較得男主角歡心。雖是小學生,可同情弱者的天性讓我讀小說的過程中,一直希望剛烈的女孩能在情場上扭轉頹勢。如此興味盎然地讀完第一本武俠小說。現在回想,其實我是把它當成愛情小說在讀。之後我每到租書店,仍揀選瓊瑤和當時頗受歡迎的金杏枝、禹其民等作家的愛情小說;而同齡的男生們,只有武俠小說才能吸引他們進入租書店吧。

離開台灣以前,我就只讀過那一百零一本武俠小說。

然而,生活在五、六○年代的台灣,很難不熟悉武俠世界。最早流行的是香港拍攝的于素秋系列武俠片,製作粗陋,可俠客們手臂一揮,掌心噴出一道道閃電似的銀光,伴以轟然雷響,看得小孩子們既害怕又亢奮。1966年,胡金銓的武俠片《大醉俠》橫空出世,出神入化的過招身段,扣人心弦的武打節奏,取代了聲色俱厲的掌心雷,層次提升,被譽為香港新派武俠片的濫觴。爾後,胡金銓赴台拍攝《龍門客棧》,片中人物戴著大號斗笠型的帽子,流露肅殺冷峻的目光,無須動刀耍劍,就可以讓對手顫慄欲亡。劇情敘述忠臣于謙問斬後,發配充軍的家屬在途中遭東廠奸佞追殺,家國大義與忠奸對立,具有武俠片中少見的悲劇格局。

現在回想,我喜愛這兩部電影,主因在其戲劇性強,可以當戲劇片(drama)觀賞。而隨著劇情開展,不斷蓄積醞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寒肅之氣,則有令我心動的懸疑驚悚片(suspense thriller)的元素,那是動輒刀光劍影、血肉橫陳的一般武俠片所缺乏的藝術張力。

2000年,我在美國戲院看了出國後第一部觀賞的武俠片《臥虎藏龍》,再度為久違的武俠美學悸動不已。片子開始未久,楊紫瓊為了追回青冥寶劍,和偷盜者章子怡展開追逐,飛簷走壁本是武俠老套,但隨著兩人身子的高低起伏、距離時近時遠,譚盾配樂的鼓聲時急時緩,忽張忽弛,棒棒槌在觀眾心上。夜色晦暗中兩隻身影如寒鴉展翅,上下翩飛,這場子夜「武」蹈,可媲美柴可夫斯基《天鵝湖》裡的驚魂夜舞。

一場又一場的美麗「武」蹈貫穿於《臥虎藏龍》之中:楊紫瓊和章子怡另一場不斷變換兵器的纏鬥;周潤發和章子怡在竹林上的對打,腳下翻騰著無垠翠浪;章子怡和張震在浩瀚大漠上縱馬馳騁……;周潤發以蜻蜓點水之姿劃過水塘,粉牆黛瓦的徽式建築亭立於後,簡直是一幅飄逸靈秀的水墨畫。層出不窮的力與美交融,淡化了《臥虎藏龍》故事的陳舊贅蕪。全球不熟悉武俠定律的異族觀眾們,也紛紛為這部「舞俠片」心潮澎湃。

2014年,我讀到劉兆玄新出爐的《王道劍》。此時武俠小說風潮已經式微,學生時代曾以筆名「上官鼎」和兄弟合著武俠小說的劉兆玄,似有「中興武林」之志,封筆四十六年,筆鋒未鏽,八十八萬字的江湖傳奇具備了武俠小說的基本元素。然而我對《王道劍》最感興趣的部分是全書的歷史根基,時代背景架構於明朝建文帝和其叔朱棣(明成祖)驚心動魄的奪權鬥爭上。劉兆玄在後記裡非常詳細地解說他如何實地考證,廣蒐史籍,令歷史實事與虛構江湖經緯交錯,織就繁複浩瀚、環扣不絕的武俠史詩。向來酷愛歷史的我,把它當成明初歷史來看,浸淫其中而手不釋卷。

昔日台灣視為禁忌的金庸小說,我來美國後方得閱讀。《射鵰英雄傳》裡隱居鄉間的高人曲三說道:「天下儘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此乃金庸夫子自道乎?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最大的樂趣就是屢屢驚豔於他的奇思妙想。

《射鵰英雄傳》裡有一幕高手過招場景,三方使用的武器竟然是聲音: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越來越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鬥片刻,必將分出高下……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嘯聲卻越來越近……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股聲音此起彼伏,鬥在一起……」

金庸以聲音代替刀劍茅戟,三方纏鬥難捨難分,戰況驚悚,美感卻豐沛泉湧。簫與箏兩種樂器和人聲(長嘯)的特質,正反映三人的脾性:黃藥師清亮,歐陽鋒淒厲,而草根氣息濃厚的丐幫幫主洪七公以長嘯當歌,更是各合其性格的神來之筆。

金庸小說的另一個亮點,是角色無論男女、正反、主配、高下,個性大多複雜。《飛狐外傳》後記裡他解析男主角胡斐行為的心理因素,自言注重描繪武俠人物的性格,特別喜歡胡斐、喬峰、楊過、郭靖、令狐冲。一個人性格的多層面向,往往互相衝擊而陷入心理掙扎,這種筆法等同西方悲劇著重主角的「性格弱點」(tragic flaw),是巨大戲劇張力的源頭。

看過的金庸小說中,最讓我震駭的是《笑傲江湖》。任我行擊敗東方不敗後,重新坐上日月神教教主大位,各堂堂主和香主或為自保,或為取寵,跪伏一地競相稱頌任我行「中興聖教,澤被蒼生」、「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任我行則顧盼自喜。當令狐冲看到未來岳丈和日月教所謂英雄豪傑們的醜態時,鄙夷憤慨翻滾於心。

為香港《明報》撰寫社評二十多年的金庸,在文革進入第二年(1967),開始於《明報》上刊載《笑傲江湖》,書中寫道:「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心下說不出的厭惡。」

啊!那站在殿外的孤獨身影豈僅是虛構的令狐冲而已?《笑傲江湖》豈僅是一本娛樂性高的武俠小說?它的千秋史筆,較之嚴肅的純文學作品實不遑多讓。

《世界副刊》(武俠與我)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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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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