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慶松
我兼職在醫院做口譯服務，這是一份中英互譯的工作。前一陣子是到復健科為患者「老上海」服務，他四、五年前由上海來此依親，不幸車禍住院，手術後在復健科住了三、四週。
年輕小巧的C是他的其中一位復健師（職業治療師 Occupational Therapist，OT），她有一張亞裔面孔，熟識之後，她透漏了身世，九〇年代她在南京出生，六個月大襁褓之中，被美國人領養，千里迢迢地帶到了美國。老上海對C說：「上海與南京有如近鄰。」
通常是早上八點開始，由C領著老上海做一個小時的練習，都是在職業治療健身房內做活動，我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倆，一中一英地譯著。最後一周時，老上海說，這病房住膩了，C決定帶著老上海到戶外走走、練習。
我們在二樓餐廳外繞大圈子。住院後老上海第一次到了戶外，興奮不已，他是一個愛運動的人，這回住院，真是將他憋壞了，不僅行動受限、語言更是。他的談興極濃，步伐已有很大的進步，走著走著，突然說到，「看到兩個影像，一隻眼看得清楚，一隻眼看得模糊。」C可警覺了，找了張椅子讓老上海坐下來，開始對他的眼睛做一些測試，向左看、向右看、看向遠、看向近、鬥雞眼式地看，問題似乎不大。最後，C教導老上海一個人在房間內做眼睛的復原運動。
隨後我們回到大樓內另一端的大廳。空曠的大廳，一面是高挑透明的玻璃窗，陽光灑落，一側是咖啡小店，香氣誘人，我們坐在大廳內休息聊天。老上海一時興起，啟動了「抱怨模式」，他的太太、女兒周末來訪，但不允許待太久，九歲的孫子也不准進來，限制太多了；他對房間內偵測器也有意見，因為他常不遵守規定，自行去上廁所等，醫院特地在他房內推來一架360度的監視器，我對他說：「因為您太調皮了，所以要加強監控」；還有抱怨周末的醫護人員：「快要讓我出院了，為什麼還要做這麼多測試呢？我想上廁所，還要在我的腹部測試、按壓，不怕我尿出來嗎？並且測試員也聽不懂我的意思，太令人沮喪了。」老上海搭著我的手，一股腦兒將他肚子裡的怨氣，暢快宣洩。
他講個不停，我也譯個不止，偶爾還跟不上他的話速，我心想，老上海您是在測試我的口譯能力嗎？C直說，很遺憾聽到他的這些遭遇，以及內心的感受。口譯過程中，英中兼雜，雜中有亂，亂中有誤，有一回，我對著老上海說了英文，老上海也沒有發覺（哈，他只顧著説），卻被C發覺並提醒，真是好糗。
閑談中， C問老上海有在學習英文嗎？「有呀，但學多少就忘多少，年紀大了呀。」C也分享：「中文好難呀，我爸媽曾送我去中文學校學習，我學了也放棄了，現在全忘了。」C也展示她左手臂上紋著的「褚巧」兩個小字。她的出生證明文件上寫著這兩字，她的養父母就將這兩字紋在了她的右手臂上，永遠印記。
老上海出院當天，我一早即抵達，見到了C一個人在護士櫃檯內辦公，我立即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小雨花石送給她，上面寫著「褚巧」兩個小字。前陣子老頑童丘博士送了我不少東西，其中有一小盒早年他去南京時買的雨花石，共有十七顆，我拿出一顆大的寫上「褚巧」兩字。
雨花石很漂亮，如花似雨又如玉，C好喜歡，直說好漂亮，再看到上面寫著與她臂上相同的兩個字，更是高興，知道那是來自她的出生地南京特有的石頭後，甚是感動，直說感謝。
醫療口譯服務讓我接觸許多不同的生命故事，體會多元又多彩的人與事。
* 10/7/2023刊載在世界日報家園版。本篇原名〈口譯時遇到的人與事〉，為避免個人隱私的洩漏，文章多處以文學虛構的手法處理了，肯定不會有相同者，或有雷同，純屬巧合。也要謝謝老頑童丘宏義博士送的雨花石。
【世界日報】 家園版 10/7/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