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早晨醒來,發現大地已是一片銀裝素裹,枝枒、房頂宛若覆蓋著層層糖霜,美得像童話世界裡的薑餅屋。如果不必出門工作,坐在窗前喝著熱飲料,觀賞室外白雪皚皚,真是詩情畫意的人間美事。

正這樣想著,瞧見後院來了一名客人,身著一身棕紅皮草,尖俏的臉蛋上鑲崁著烏亮的眼睛,不急不徐地款款走過,尾巴長而蓬鬆,像貴族仕女拖地的裙尾,端的是風騷迷人。啊!我最鍾愛的不速之客又來了。

吾家前後院不設圍籬,後院依傍著一片森林,日日皆有鹿群穿梭,牠們體態嫻雅,眼神無邪,令我永看不厭;然而,獨來獨往,比較少造訪的紅狐狸,更讓我次次驚豔。三十多年前初次於後院見到紅狐狸,我在心底讚嘆不絕,頓悟為甚麼中國古人幻想出狐狸精的故事,西方人也稱性感的女性為fox 。美麗的動物很多,但論氣質之矜持幽靜,容態之嫵媚優雅,來去之神秘莫測,紅狐狸當屬豔冠群芳。

今天,紅狐狸走在雪地裡,格外顯得亮眼。牠穿過後院,我跑到樓上拿了手機,回到樓下窗邊要照相,牠已消失無蹤。下午,我正在書房對窗使用電腦,又看到牠來了,可惜等我準備好用手機照相,牠回望我一眼後,迅速轉身竄入樹叢中。

同天下午,看到朋友在群組裡貼照片,她拍攝到紅狐狸坐在後院雪地裡。另一位朋友回應,她當天也看到後院有一隻紅狐狸。我們三人的家各相距四、五英里,出現在三家後院的會是同一隻紅狐狸嗎?

我跟先生說﹕「紅狐狸好可憐,天寒地凍還要在外面找尋獵物。」我們商量了一下,他取出冰箱裡吃火鍋的五花肉片,放幾片在一個斷了柄的舊鍋裡,擱置在後院紅狐狸經過的路線上。第一天,肉片仍在,我們很失望;第二天,先生興奮地進屋說﹕「肉不見了。」可我們不確定是進了紅狐狸的肚子,還是被野鹿、野兔、松鼠等吃了?我們虔誠祈禱,這些草食性的小動物千萬不要破了戒,對葷食產生興趣。

上網一查,亙久的進化過程中,紅狐狸為了適應生存,早就成為雜食性的動物,牠們獵食松鼠、野兔、野鼠、小鳥、昆蟲之外,也食用植物和莓果,難怪我曾在秋天看到紅狐狸徘徊在韭菜花堆中。只是,冬日裡草木凋零,昆蟲蟄伏,狐狸的食物來源大大縮減,覓食相當不易。

第三天,先生在招待紅狐狸的鍋子內,除了五花肉,又放了一片麵包和一顆大洋菇,可以說是營養均衡,有葷有素的一餐。次日早上,他很欣慰地發現,除了洋菇,麵包和生肉都不見了,但願真的是被紅狐狸吃掉。

冬天,應該是紅狐狸謀生艱困的「度小月」,牠們心情低落可想而知,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狐狸的交配季節正是一至三月。交配後雌狐狸在窩裡待產,雄狐狸則出外覓食。四月春暖花開,狐狸崽子們呱呱墜地。一次可以誕下一到十二隻小崽子。毛色初時或褐或灰,一個月內轉為棕紅。

讀到這裡我著實驚訝,因為三十多年來,在後院進進出出的紅狐狸始終是獨來獨往,從未見到出雙入對,更未見過母狐狸像野鹿媽媽一樣帶著子女全家出動,小鹿還會在大庭廣眾前,吮吸著母鹿的奶頭。不,我見過的紅狐狸,全是形單影隻,一派千山我獨行的自由不羈。

或許,我和友人們見到的紅狐狸,正在尋找伴侶完成傳宗接代的生命使命;也或許,公狐狸正在找食物,帶回去給牠待產的妻子滋養胎兒們,如果是這樣,我們應該在舊鍋子內放進更多的肉和麵包。

大地枯槁,氣溫嚴寒的美國東部冬天,因為關心紅狐狸的肚皮,單調的生活因而有了漣漪微波。每天,先生和我討論今朝餵食紅狐狸的菜單,他走進走出觀察鍋子裡的動靜,向我轉述進展,我們忙得不亦樂乎。

或許有一天,前院有人按鈴,門口站著一位姿色嬌妍的女子,說來報答救命之恩,其實她是紅狐狸修煉成精。依照東晉郭璞《玄中記》的說法,「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清朝《子不語》一書對狐狸成精的年歲與修煉功課要求更高,必須「先學人形,再學人語。學人語者,先學鳥語;學鳥語者,又必須盡學四海九州之鳥語;無所不能,然後能為人聲,以成人形,其功已五百年矣。」

然而生物學家指出,野生狐狸只有二到五年的壽命,視獲得食物的難易而定,如果長期缺乏食物,隨時都會死掉。人類豢養於動物園的狐狸,最多也只能活到十四歲。

因此,我不必擔心先生冬日裡餵食三餐不繼的紅狐狸,會讓牠活到修煉成精的起碼歲數—-五十。於是,我們繼續在天寒地凍時節餵食可憐的紅狐貍,給牠一線生機。


【世界周刊】 2/4/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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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裡的紅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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