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生

此生有三十多年在學校學習、教書和作研究,其中六年在川南瀘州四中的求學歲月最難忘,經受一浪又一浪政治運動衝擊,深刻影響後來人生。半世紀前的中學生活,與現在大不一樣。

每當想起母校,那高大的校門,瓦頂飛簷、粗壯門柱、青石臺階,那駝背老校工,那江霧中青磚圍墻的校園,就在腦海裡浮起,「噹!噹!……」的鐘聲,似乎仍在濃霧彌漫中餘音杳杳。

四中位於瀘州市南門外長江邊;站在大校門外臺階上,面前青草棲棲半荒蕪旳校體育場,是前清和民國時軍隊演練的大較場;左邊數十米外高岸下,浩浩蕩蕩的長江滾滾流過。

學校前身是川南名校私立桐蔭中學,由教育家陰懋德先生在1937年變賣鄉間田土家產籌資創辦。學校初中高中各三個年級,每年級兩到四個班,每班學生約五十人,全校教師職工數十人。中學六年除寒暑假、節日和週末,我一直住宿在校,結下的師生與同學情誼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一九五七年入學,乍然離家進校,和同學們每日三歺八人圍桌而坐,晚上二、三十個少年同室睡兩層雙人床,一切十分新鮮。那時年幼,調皮嬉戲一如小學,每個男生很快有了綽號,寢室裡熄燈前追逐打鬧,熄燈後集體偷跑出校園閒逛……近一年才逐漸接受約束。

很快被學校圖書館吸引,我如野孩子闖入美食店甚麼都新鮮,大量借閱課外書籍,不求甚解囫圇吞棗:魯濱遜飄流記,八十天環遊地球,湯姆莎耶曆險記,荷馬伊利亞特、西遊記,水滸傳,明清傳奇……每天除了上課、晚自習和集體活動,課外閱讀廢寢忘食十分瘋狂。

「反右」剛結束,全國工農業「大躍進」,「全民大煉鋼鐵」土高爐遍地開花。學校停課,用磚砌了幾個一人高的「煉鋼爐」,倒進廢舊鐵器燒成鐵疙瘩,敲鑼打鼓抬去市裡報喜。我和班上一位年幼同學被老師嫌礙事,樂得躲去宿舍僻靜處偷看《蜀山劍俠傳》等被禁武俠小說。

隨後全國掀起農業高產「放衛星」,糧食畝產上數萬斤,吹牛皮累創新高,報上大登特登,城鄉四處壁畫宣傳。我和趙同學也被學校派出,每天提著顏料筒手抓板刷,興高釆烈去校外沿街牆上胡亂塗抹一些「稻穗粗如樹」、「南瓜像輛車」、「紅苕豬般大」之類「壁畫」。

初二時普及體育運動。學校體育設施缺乏,除了操場,只有幾張乒乓球枱。打贏兩位三級乒球運動員,即可獲得三級運動員證書。我不知怎麼竟拿到證書,不過那張紙幾乎人人有份很「普及」。從此愛上了乒乓球,我同一位廖同學成為搭檔,無論一米長課桌,還是凹凸不平洗衣石臺,每次課間都要推幾把。

搞「愛國衛生運動」,每周六半天大掃除。掃地擦窗外,拔除校園中永遠除不淨的雑草。宿舍木床縫裡臭蟲猖獗,人難安眠,每年全校總動員滅臭蟲,拆開床架搬去廚房,逐一放入直徑兩米多的甕子鍋裡用開水淋燙。

衛生運動升級,消滅蒼蠅、蚊子、老鼠、麻雀「除四害」。小學時早已開始,拍蒼蠅裝小瓶裡,每天上交老師點數。最噁心的是去污水溝裡淘蚊子幼蟲孑孓、從糞坑裡撈蒼蠅蛆蟲、捕殺老鼠上交尾巴。那敲鑼打鼓慶祝隊伍裡,竹竿上一縲縲腐臭鼠尾,至今似仍在眼前晃蕩。

中學去鄉間「趕麻雀」。機關幹部、企業職工、學校師生全民總動員,長途跋涉到郊區後,分散到場壩、竹林、田地、山崖,敲鑼鼓臉盆,搖竹梢樹杈,高聲嘶喊,想讓麻雀驚恐疲累墜斃。勞民傷財,看起來好玩,滅雀效果天知道。麻雀汚名多年後終獲「平反」。

初三時「勤工儉學」列入日程,每周一天勞動,挑水,送糞、打豬草、築泥牆、制磚、淘沙金、擺火柴棍等。學校廚房用水,勞動日每人二十擔,從半里外長江邊挑回,由一傷病同學發竹籌計數。那活兒重體力勞動,體弱個小者苦不堪言,在烈日下數步一歇咬牙忍耐。

六零年代饑荒漸近,糧油肉食定量供應。校內建起養豬場,飼料靠學生四處「打豬草」。於是,有人奔校廚房收集爛菜剩葉;有人潛入鄰近駐軍營區菜地偷擄白菜;有人乾脆在豬草背兜底暗藏石頭「增重」,被飼養員驗收時發現,傳為笑談。

學生初時無就餐食堂,三餐飯桌七零八落擺在校園坡地上,頗有山匪綠林嘯聚模樣。擴建蓋學生食堂經費不足,學校在江邊辦了制磚廠。揉磚泥無牛力可用,靠同學們赤腳踩泥,冬天在江邊寒風中「孺子牛」們個個凍得雙腳通紅。

制磚不足,一段校牆只好用土牆,大雨時經常垮塌,築牆成為一項持久的工程。於是一個缺口剛補好另一段又坍塌,學生們一年到頭築牆忙。暑假時,留校築牆者可免費食宿,在白天高強度勞動後,靜夜在空蕩的宿舍裡讀小說,算是難得的自我「補償」。

學校為增加經費,仿效淘金客在河灘設置淘金床,由高年級學生操作。可惜那淘金點並無富藏,不久只好停工。低年級學生被派去火柴廠打工,將火柴細桿擺放木板槽中露出端頭,放進料桶裡沾火柴硫磺漿液。那令人窒息的氣味,終生難忘。

高一時三年饑荒來臨。同學們正長身體,油水少糧不夠,成天饑腸轆轆。人人家中帶來炒食鹽或豆辣醬騙騙肚腸,有同學去煮豬食煤灶裡瓦罐煨紅苕,同飼養員「捉迷藏」。寢室裡的話題總是「吃」,在「最想吃」與「今後一定要大吃一頓」上獲高度共識——首推肉肥油多的豬蹄膀。

為緩解缺糧,學校在校內修了魚塘、養豬場、紅苕粉廠,還在江對岸農村僻建了農場,租用木船每周運去人糞尿肥料。於是,清晨在廁所舀滿糞桶,男女同學每人一擔,到江邊上船後渡去南岸,五步換肩十步一歇地爬上人稱「龍頸膀」的百米高崖,再膽顫心驚地走在又高又窄的田埂上。

每月搬運糧食回校。冬季紅苕成熟,城市居民得去農村公社,動手從地裡挖出,在生產隊稱過後自運回家。下鄉運紅苕,兩人抬一大筐,我人小個矮抬前頭,籮筐老碰傷腳後跟;時值寒冬腳跟長凍瘡,凍瘡加碰傷,舊創未癒屢添新傷,苦不堪言。

初中班上尚有幾位農村同學,自帶口糧學習,高中時全因家貧停學。那時能上高中者很少,考上大學更難,社會上稱為「跳龍門」。高年級同學被大學錄取的,興高采烈地向母校和老師告別,落榜者則落寞不捨地離開了母校。父母的期盼、老師的心血、社會的褒貶,進入高中後我們就承受著沉重的高考精神壓力。

高三時,全年級同學和老師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那時,社會上沒有任何高考輔導補習班,高考的準備全靠學生自己努力和學校老師的輔導。各科老師編撰和油印大量復習資料與模擬試題,發給學生準備。隨著高考日近,數理化文史外等主科開始數日一次模擬考試和試後講評,名曰「夯練」——築土般「夯」固知識。同學們拼命努力,紛紛帶來父母縮食省下的食品,支撐高強度復習時的體能需要。

每晚學校熄燈後,大家仍在教室點上煤油燈復習「挑燈夜戰」。臨考前數日,學校嚴禁學生熬夜影響休息,於是大家晚上在校園裡同老師打起了「遊擊戰」;我和三位同學躲到養豬場裡豬圈旁,就著昏暗的油燈臨時「抱佛腳」,準備為個人前途命運背水一戰。

大學錄取按照「階級鬥爭理論」作「政治審查」,將考生劃為四檔:可錄取機密專業,可錄取一般專業,降格錄取,不宜錄取。不少成績優秀的同學,因家庭「成份」或所謂「歷史問題」被排除,成為終生憾事。我因父親五七年被整肅險些落榜,收到遲來的通知書,僥倖被錄取。

在懵懂少年時進入四中,六年後離開母校,忐忑不安地走入成人社會。數十年後,驀然回首人生那段青蔥歲月,心中不由泛起苦中有樂的情思,和對母校的深深懷念。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1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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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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