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薩拉耶佛(Sarajevo)不是一個充滿華麗古蹟的歐洲城市。五月中旬依然惻惻輕寒,我們不抱著甚麼期待,細雨霏霏中撐著傘漫步於老區Baščaršija,樸實的咖啡館和小商家逶迤於石板路兩側…可奇了,沒走上多久,朋友們一致表示,被薩拉耶佛素雅不張揚的清秀氣質感動到了。及至走到拉丁橋前,那份好感頓時摻入了揪心的痛楚。

拉丁橋長約一百公尺,寬僅容一車通過,橋下翻騰著土黃色的河水。放眼密嘉卡(Miljacka)河上,這樣貌不驚人的磚橋隔幾公里就有一座,可拉丁橋曾經驚天動地,掀起全球腥風血雨。1914年6月28日,一輛草綠色的敞篷轎車駛過橋,埋伏在對街的狙擊手連開四槍,當場擊斃坐在車內的奧匈帝國王儲費迪南大公夫婦。兇手是一位十九歲的青年,為推動塞爾維亞(Serbia)脫離奧匈帝國而行兇。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後,各自的盟友也紛紛加入,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槍的地點,如今展示著當年凶車的複製品,一旁的博物館,則解說悲劇的來龍去脈。薩拉耶佛為巴爾幹半島落實了歐洲火藥庫之稱。

老區的另一座歷史古蹟,是Gazi Husrev-beg清真寺。建於1530年,具有奧圖曼帝國清真寺典型的圓頂和高瘦尖塔狀的喚拜樓。烏雲密布的天色下,內部整修謝絕參觀的古寺顯得疲憊而蒼老。不料走出清真寺的大院,隔著小巷張望到牆後聳立的清真寺剪影,大小圓穹與尖塔參差錯落,竟然優雅異常。

不遠處的塞爾維亞東正教教堂St. Michael the Archangel,只比清真寺年輕九歲,始建於1539年。車子馳經薩拉耶佛市區,天主教堂和猶太教堂次第現身,始信薩拉耶佛的別號「歐洲的耶路撒冷」不假;然而,正因為居民信仰岐異,它也像耶路撒冷一般,歷經慘烈的宗教紛爭與國族認同衝突。

薩拉耶佛是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Bosnia and Herzegovina)的首都。此國中文慣稱為波赫、波黑或波士尼亞,位於巴爾幹半島西部,歷經羅馬帝國、東哥特人、拜占庭帝國占領,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埃西亞人相繼遷入。1377年波士尼亞王國誕生,1463年鄂圖曼帝國入侵統治,各族都有人民陸續改信伊斯蘭教。於是,原本比鄰同居,彼此血緣或有淵源的波士尼亞人,遂分裂為篤信東正教的塞爾維亞族、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族,以及穆斯林族(包括塞爾維亞人與克羅埃西亞人)。

奧圖曼帝國式微後,俄羅斯、奧匈、英、德、義大利等帝國皆思染指巴爾幹半島,加上原就複雜的種族與宗教差異,巴爾幹半島遂被視為「火藥庫」。

1908年奧匈帝國併吞波赫,直到暗殺事件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二戰後,俄羅斯打著「泛斯拉夫民族結合」的旗號,將波赫和鄰近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等六國合組為南斯拉夫。1992年東歐掀起民主風潮,六個共和國紛紛爭取獨立,彼此攻戰,

1992年2月,波赫舉行獨立公投。人口44%的穆斯林族和17%的克羅埃西亞天主教徒支持獨立,希望留在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東正教徒則宣布成立塞族共和國,此後雙方從地面到天空,展開全面激戰,史稱波士尼亞戰爭。直到1995年11月21日各方簽署和平協定,協議波赫分為波赫聯邦(又稱穆斯林和克羅埃西亞人聯邦)以及塞族共和國兩個政治實體。

四年內戰導致20萬人死亡,超過200萬人流離失所。1992年4月5日至1996年2月29日,薩拉耶佛被塞族共和國包圍長達1425天,創下近代史上最漫長的首都遭困紀錄。將近一萬四千人死亡,包括五千四百多位百姓。城內人以四個月的時間挖就八百公尺的地道,通往位於機場的聯合國維和區,藥物食品軍火藉此輸入圍城內。這條「希望地道」今天仍保留著作為歷史殷鑑。即使在聯合國設立的維和地區Srebrenica,1995年7月曾有超過八千穆斯林男性成人與孩童在三天內遭到塞族共和國屠殺,日後被國際法庭控訴為種族滅絕。

獲悉這段血淚斑斑的歷史,牛毛細雨中的薩拉耶佛,彷彿仍然在為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垂淚。哀傷,不可思議地竟然增添了她的楚楚風采。1984年隸屬南斯拉夫時,曾經舉辦冬季奧運的薩拉耶佛,坐落於迪內瑞克阿爾卑斯(Dinaric Alps)山脈俯瞰的谷地中,密嘉卡河蜿蜒流過。面積不大,人口密度不高,舉頭處處可見青山,因著細雨更加翠潤。民房乾淨雅致,很難想像圍城期間,百分之六十的建築遭到破壞,包括文化古蹟如建於十六世紀的Gazi Husrev-beg清真寺。一棟高樓曾被砲火轟頹,似乎刻意保留著僅剩一面的三四樓高水泥牆,亂七八糟的塗鴉,無法遮掩它承受過的創痛。

除了憂傷的薩拉耶佛,波赫的另一個觀光名勝是位於南部的莫士塔爾(Mostar)。小城坐落山間,土耳玉般碧綠的娜瑞華(Neretva)河輕擺腰身,在兩山間左閃右躲輕巧奔流,發出歡悅詠唱。1566年奧圖曼帝國的蘇雷曼大帝(Suleiman the Magnificent)下令拆除橫跨兩岸的木橋,建立一座長二十八公尺,高二十公尺的石橋,宛若陽光灑在娜瑞華河的氤氳水氣上,投射出一道長虹。過了橋,景致由宏闊開敞轉為細緻蘊藉,石子鋪路的窄巷上下迂迴,小橋臨澗出沒,柳條婀娜拂花。流連其中,真真不捨離去。

然而,如此清雅小城,也不能倖免於波士尼亞戰爭。1992年4月,當地的穆斯林和克羅埃西亞先結成聯盟應戰塞族共和國支持的南斯拉夫政府軍。政府軍崩潰撤退後,穆斯林和克羅埃西亞又陷入分裂,隔河對峙開火,1994年3月才簽訂停戰協定。兩場戰爭導致數千人死亡,莫士塔爾的眾多宗教建築,不論是天主教、東正教,還是清真寺,都遭惡意破壞或整座摧毀。今天,克族住河西,穆斯林居河東與老區,塞族則早已遠離而去。

老區販售的紀念品,頗具伊斯蘭情調,諸如耳環之類的飾物,讓我想起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堡街頭所見,而伊斯坦堡昔日正是奧圖曼帝國的首都。

波赫兩日從北到南,無論城鎮或荒野,總是行車於山谷之中,連綿青山伴隨左右。第一日非陰即雨,山色鬱鬱蒼蒼,雲霧縹緲,儼若仙鄉。次日午後轉晴,天青雲朗,層巒疊嶂也出落得鮮翠嫵媚。群山或森林幽茂,或石壁皚皚,皆陰美而陽剛。沿途常有流水依傍,搞不清是河水若帶,還是湖泊如鏡,水色或呈淺綠,或現靛藍,山靈水秀相得益彰。這個面積只有五萬平方公里,人口三百四十多萬的多山小國,城市不顯雜亂,鄉間更似無人之境。

兩日見到的男女,不知道他們的族裔,但多數皆長身玉立,有臨風之姿,面容姣好,難道是山河秀逸鍾毓所致?我們的波赫司機亦然,俊美、敬業、談吐不俗、待人有禮。從克羅埃西亞共和國一進入波赫,已經在歐洲各國出差數週的司機十分興奮回到家園,語氣中透著熱情與自豪,誠懇地歡迎我們來到他美麗的國家。他坦承自己是穆斯林,波士尼亞戰爭時,他幾歲呢?在襁褓中?還是垂髫小兒?劫後餘生是否終身烙下陰影?時間不斷流逝,腳步總要往前行。離開波赫後,每想起這個多山之國的天生麗質與種族分岐衍生的滄桑,迄今依然分為兩個政治實體,心底總隱約作痛,但也盪漾著誠摯的祝福,但願生活在同一土地上的人們,不分彼此,都能珍惜好山好水和平共存。


【世界日報】副刊 10/25/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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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秀水下的火藥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