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近兩年，我十分懷念昔日為我定期洗牙的幾位牙醫。
來自丹麥的漢斯，戴著口罩一面清牙，一面哼著小調，從容悠適的神態，恰恰呼應他那典型的北歐人長相–滿頭金髮，皮膚蒼白。似乎整個人從外到內，都是如此的雲淡風輕。清完牙齒，我問他﹕「有蛀牙嗎？有甚麼要注意的嗎？」
漢斯總是搖頭微笑道﹕「很不幸，都沒有。」這不幸，應該指的是他沒有辦法從我的牙齒上多賺點錢。
後來換了工作地點，我改找離家較近的牙醫。由於牙醫的個人因素如健康問題或退休，四十年來我換過不少牙醫，有時候回台灣也會順便洗牙。這四位牙醫洗牙之餘，叮囑的不外是刷牙的正確方式。有好幾年，牙醫和我對話的主題，在於刷牙過於用力造成琺瑯質的流失；而當我遵照醫囑輕輕刷牙，台灣那位不苟言笑的牙醫則生氣地罵我刷得太輕不夠乾淨。讓人用金屬器在口腔裡敲敲打打，從來都不是愉快的經驗，但四十年來，洗牙附帶的小修小補，總是令我輕鬆地離開牙醫診所，荷包也沒有大失血。
新冠病毒蔓延全球的最初兩年，我躲在家裡避疫，連超市都不敢去，遑論不戴口罩，讓牙醫幾乎面貼面地清洗牙齒？有次遇上牙疼，心想不妙，看來只能在牙齒和性命之間做一個艱難的取捨–要牙，還是要命？幸好幾天後牙齒不疼了。半年後，吃飯時咬到一樣硬物，仔細一看，竟是牙齒一枚，想來必定是先前疼痛的那顆。
等疫情趨緩，以前那位牙醫已經退休，於是找了一位新牙醫，進行兩年來的首度洗牙。洗完牙，牙醫表情沉重地告訴我，除了不少蛀牙要補，還有很多嚴重的問題，包括一顆牙齒要做根管治療……如果置之不理會怎樣？聽著他的描述，無齒老嫗的慘狀浮現在我眼前。那天，我飽受驚嚇地離開了診所，當然，銀行帳戶也損失不輕。而那天，只是噩夢的開端罷了！
從此以後，我不但被牙醫逼迫，將洗牙從一年兩次增為四次，而且頻頻向根管專業牙醫報到，進行冗長且價格不菲的根管治療。做完一顆，發現另一顆也須處理……更糟的是，牙齒保險涵蓋的項目有限，每去一次牙醫診所，就是成千上百的金錢損失。
天哪！怎麼會這樣？我不斷書空咄咄，感傷曾幾何時，牙醫帳單成為生活中頗大的一筆開銷。於是，我不由深切地懷念起那些年為我洗牙的幾位牙醫，他們留給我的回憶，如今顯得多麼的美好愉悅。
我不禁想起幾年前因為某處疼痛去看一位疼痛管理(Pain Management)醫生。她告訴我那不是毛病，過些日子自會痊癒。然後，她提出一長串的問題，問我腰、肩、背、關節、膝蓋等等痛不痛。我不斷搖頭，她的表情越見複雜，露出難以置信的疑問，讓我不免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覺得她因為沒有賺頭而顯得失望。最後她放棄了，喃喃自語﹕「奇怪，你都不痛。」我才感到困惑呢！為什麼我必須這裡疼，那裡痛才不奇怪呢？
後來和同齡朋友聊天，果然很多人不是腰痠，就是背疼，要不就是膝蓋痛到沒有辦法走路，或髖關節需要置換手術。原來到了一定年紀，這裡疼，那裡痛才是常態。這個體悟讓我既喜且憂。喜的是目前沒有腰痠背疼，憂的是焉知未來我不會成為疼痛管理醫生的待宰肥羊？就像當年輕鬆走出牙醫診所，絕沒料到今天會淪落到牙疾叢生。
當然，並非舊時那幾位牙醫比較慈悲，而是歲月無情，光陰如刀。
一位朋友說得好﹕「年輕時比學歷，中年比經歷，晚年比病歷。」不管你年輕時考進多麼頂尖的學府，拿到多麼高深的學位，中年坐過多麼顯赫的職位，營造多麼輝煌的事業，到了晚年，夜晚輾轉床榻，就你自己知道，身體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毛病。身上疾病的多寡輕重，決定一個人晚年生活的品質。此時，年輕時亮麗的學歷與經歷，未必保證晚年有一份令人安心的病歷。
於是乎，「老」朋友們聚在一起，談著談著，百川滙海似的，不同的話題最後總會歸向到健康關注，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大夥談著談著，不免唉聲嘆氣，大有「新亭對泣」光景，嘆息青春故土回不去了。
其實，機器使用多年也會產生故障，有了年紀，四肢五臟自是飽經磨損消耗，誰沒有病病痛痛呢？所幸現代醫藥昌明，很多疾病都可以治療。漢代的司馬相如患有消渴症，容易口渴，即今日之糖尿病，只活了六十二歲，而今日糖尿病患者靠藥物控制，活到八九十歲不成問題。唐代韓愈自嘆「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顯然古代照明差，營養不良，沒有定期洗牙的觀念，都是造成韓愈三十來歲就活得像今日六七十歲人的原因。現代人縱然「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眼科與牙科醫生也有的是辦法矯正這些病象。在一個文友組成的Line群裡，不少文友抱怨膝蓋疼痛曾經如何折磨他們，可說到最後，還是被醫生或復健給治好了，可見現代人對抗老病一直採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克敵之道，持續有進展。
所以，以前被視為古稀的年齡，今日在醫藥和營養的加持下，猶如舊時的中年階段。可我們卻不必像中年人一樣為養育兒女操勞，在職場上戰戰兢兢拚搏。我們退休了，兒女自立了，各種貸款付清了，身體雖然出現一些負標，但不妨礙呼朋引伴到處旅行，自由隨興如雲舒捲，如樂飄揚。正如西方諺語「烏雲反面必有光明襯裡」(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初老絕非僅有愁雲慘霧，我們也正在享受烏雲後陽光明豔的黃金年華！
某日牙醫問我今年去了哪些地方旅行，我一一報出，說著說著，他突然激動起來，急急打斷我﹕「不要再講啦，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我天天工作，而你卻到處遊玩？」那天，我走出牙醫診所時，雖然又被敲了一筆錢，但心情頗爽，覺得報了一箭之仇……
【世界日報】副刊 10/17/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