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鮑伯(Bob)是多年前我的美國同事。初識他時我三十出頭,剛生下第一個孩子,而他,已經坐五望六,稱其鮑伯倒也名符其實。他身材頎修,氣質溫雅,一派英國紳士風采。我望著他滿頭的銀髮,問道:「鮑伯,您有幾位孫子女?」心想,下一刻他就會掏出皮夾,像其他的美國銀髮族,得意洋洋地展示孫兒孫女的照片。沒想到他面露尷尬回答:「我沒結過婚,沒有孫子女。」輪到我面紅耳赤。

工作單位有幾位雞婆型的女同事,善良熱心愛熱鬧,把沒結婚,講話靦腆,五十幾歲的鮑伯看成大孩子,聚在一起聊天時,常「垂詢」他的生活起居。而鮑伯,也沒有讓她們失望,大方地告訴雞婆們,每天做些甚麼事,吃甚麼食物,透露他的一些光棍生存之道,例如:衣櫃裡掛了五套衣服,每一套包括內衣、襯衫和西裝,禮拜一到禮拜五上班前,不必費神就可以著裝出門了。每個星期六,是他開信的黃道吉日,無論看起來多麼重要的信,一律不會令他心動提前開啟。雞婆們被逗得樂不可支,常常取笑他,他不以為忤,並且屢屢告訴大家,希望找位東方女性結束光棍生涯。

鮑伯並不是呆板木訥,毫無情趣的單身漢。他擅長彈鋼琴,和幾位朋友組成爵士樂團,每週有兩個晚上在酒吧表演。但他羞怯膽小,優柔寡斷,怕遭異性拒絕。感情上過於瞻前顧後,或許因此對形象上比較溫柔嫻靜的東方女性懷有好感。常聽他談希望找到投緣的亞裔女性,可惜我這個東方友人愛莫能助,我的社交圈很窄,不認識和鮑伯年齡相配可以牽上線的華人女子。那年代也沒有約會網站,鮑伯的求偶之路真是四顧茫然。春去秋來歲月不息,轉眼間過了八年,鮑伯的尋伴渴望仍然只是掛在嘴上。

反覆徵詢我應該學日文還是中文,終於,鮑伯決定採取具體行動去學日文,或許可以在本地的日僑圈中覓得知音,或者將來去日本試試運氣。鮑伯上了幾個月的晚間日文課,興趣還不小,可這時晴天霹靂,始料未及的大雨傾盆而下──鮑伯,被裁員了。

六十出頭的鮑伯仍想工作,可年逾耳順找事不容易,只得在一個幫助長者就業的機構擔任義工。他始終沒有再找到新職,我們幾位同事每隔數月會和他聚餐。每次見面都可看出鮑伯日益衰老。他得了柏金森症,症狀逐漸嚴重,在眾人面前顫抖著手開啟藥盒取出藥,顫顫巍巍送入口中,旁人看了真感心酸,卻又要視若無睹避免讓他困窘,不敢主動詢問他的病情。對終生熱愛彈琴的鮑伯而言,與琴鍵永遠告別比失去工作無疑更加悲慘。鮑伯剛賦閒在家時還繼續上日文課,後來大概因覓職無成心境不佳且健康惡化而停止,期待找到東方女性為伴的終生心願也逐漸煙消雲散。

爾後,生活無法自理的鮑伯住進了養老院,舊同事的聚餐也因大夥忙碌而中斷。失去鮑伯的音訊,我仍不時想起他那靦腆憨厚的笑容。最難忘記有一次,他、我和一位男同事愛德一起工作,等待電腦測試結果出來的空檔,我們三人閒聊。鮑伯又提到他很欣賞亞裔女性,愛德臉色一變。等鮑伯先行離去,愛德難以置信地問我:「他怎麼可以在你面前講他很欣賞亞裔女性?他在暗示甚麼?」

之前兩年,1991年,最高法院大法官候選人Clarence Thomas在參議院同意聽證過程中,遭受舊日女同事Anita Hill跳出來指責他曾經對其性騷擾,鬧得沸沸揚揚。從此公私機構對職場性騷擾議題十分敏感,我們公司三令五申提醒員工們,避免有任何性騷擾嫌疑的言語和舉動。和鮑伯不熟的愛德聽聞鮑伯的發言,直覺會令我受窘。我告訴愛德,與鮑伯同事八年,我深深瞭解他是個坦蕩蕩的君子。確實,我們間的友誼始終單純如清水,就像他和那幾位白人雞婆們的友誼一樣不摻雜質。縱使在#MeToo(我也是)運動席捲全球的今天,想起鮑伯,我仍要說:他是一位俯仰無愧的正人君子。

中華副刊 202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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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伯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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