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躺在診療室病床上,馬桂芳一邊給我扎針,一邊說她當年與貓兒的際緣。我似聽非聽,仰首看著她長髮盤髻,襯托出芭蕾女郎似的修長粉頸,那雙鳳眼一瞥,足以迷亂海上風帆。

每次見面治療, 桂芳叮囑我買一臺紅外缐電暖器。看得出來,她的嘮叼是關心。我們隨意聊點私事。針灸除外,她善音樂作曲,尤工鋼琴,自己製作出版網路音樂。

三歲時,母親背著大鍵盤風琴,蹬著自行車,載她去上鋼琴課,風雨無阻。母女倆常倘佯大自然,聽雷鳴觀雲浪,欣賞日出日落。加上棋琴書畫的薰陶,培養桂芳謙恭的自信,憧憬宏觀。自幼,她就不願僅做一塊磚頭或一個螺絲釘。她老想闖蕩天外天。

她父親三十幾歲時,應指導教授邀請,獨自到美國做研究,身纏的兩百美金是跟朋友借的。父親在餐館打工,做過實驗室助理,各式各樣的藍領階級工作都幹過。賺的每一分文都攢起來。一年後,把桂芳的母親從大陸接出來,桂芳留在內地浙江由奶奶照顧。

沒有父母陪伴的日子,她並不覺得難受。從小跟同一輩的孩子處不來,沒交幾個要好的小朋友。還好,她不怕獨處的孤寂。奶奶是針灸醫師,從小看她的鋼針救人濟世。奶奶節儉的好習慣,桂芳一想起來就翻胃。那一天,吃晚飯時奶奶說,今天這條活魚放在廚房地板活蹦亂跳,我沒注意, 它一蹦蹦到外頭茅坑裏,我趕緊跳下去一把將它撈上來。桂芳聽了一陣噁心作嘔。到今天奶奶仍是她最貼心的替代母親。

一年後馬桂芳到了美國。在紐約上小學。英語不通。同學問她:「你帶的午餐是什麼?味道很特別。」 她不會用英文回答。有個同班華人小男生,對其他的孩子用英文說了幾句,孩子們聽了大聲尖叫,哈哈大笑。整個餐廳都在取笑她。她帶的是豬肝哪。全校只有這個小男生是華人,最後還是自己人出賣了她。

紐約住了一個月,搬到俄亥俄 (Ohio)州上小學 Amelia Elementary。 學校沒有特殊英語教學。她是第一個所謂的有色人種國際學生,所有的孩子都是青一色的白種人。出乎意料,每個人都對她好。大概覺得她氣質特殊,與眾不同。

美國同學問她:「你家是不是窮,沒錢買衣服?沒有衣服換。」在中國,孩子每天上學穿同樣的制服。她想起,在大陸也沒有淋浴,不是每天洗澡,有公共的澡堂就洗臉洗腳,晚上刷刷牙而已。美國的文化語言,桂芳慢慢消化吸收。

尤其是活在陌生的英語世界。剛來美國的時候每個人都對她打招呼: 「Ni hao!」(你好!)。一次,逛百貨公司,有個非裔男士說: 「Ni hao!」她就支支吾吾地用幾個字回答了。現在回想起來,男士說的是:「 Need help? 」英語雖不行,數學成績特佳,學校把她跳升到五年級。半年後又降回四年級,因為英文跟不上。

說華語的中國基督教堂在辛辛那提(Cincinnati)市,開車要一個小時,華人教會給她歸屬感。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快三年,舉家要搬遷馬里蘭。離開俄亥俄州 (Ohio )的那一天,她死命不願走,父母硬把她塞進車裡。

上高中之前她成績優異,到高中最後一年,成天外出找樂子,大學也不想唸了。拖到最後,只申請一所大學,居然錄取了。進入馬利蘭大學,主修生物。畢業以後,不知道從事什麼行業。乾脆隨從奶奶的職業專長,學針灸,拿了針灸執照。

很多針灸病人不知如何申報醫療保險,桂芳幫他們填表格,與保險公司交涉。順理成章,她成立了自己的醫療保險服務公司。公司的利潤很好,員工也訓練得可以獨立作業。營業的成功讓她放手音樂創作。

給病人扎針最大的挑戰, 不只是技術,而是醫師與病人的互動。很多病人看她太年輕,不太信任她。唯時間才能建立彼此信任。有些病人一抱怨 四、五十分鐘, 她就專心聆聽。頂多,少看幾個病人吧,少賺一點。她對移民的華人病人說,「你在美國,如果不必為了糊口而掙扎,請不要覺得太沮喪。你可以把它想得很複雜,也可以想得單純。選擇快樂,是需要很多的時間,很多的磨練。」

當新冠病毒開始肆虐全世界,桂芳不能為我親自扎針。她開車到我家,把一個紅外線電暖器,和一鍋熱騰騰的香菇雞湯,放在我家門口,不聲不響轉身離去。她說對病人盡心奉獻,是因為那一個冬夜的母貓喊叫,敲開她的心房。

好幾年前了,一個雪花飄落的冬夜,門外好像有貓的哀叫聲,爪子刺刺擦擦刮著前門。馬桂芳開門一看,一隻胖嘟嘟的黑貓,倒臥在門檻邊雪地,楚楚可憐的眼神發出緊急求救的信號。桂芳心想:「好啦,索性讓妳進來過一夜吧。」 畢竟,養貓不關她的事。

次晨,桂芳發覺肥貓全身汗淋淋的攤在屋角,好像洩了氣的皮球,地板上有幾滴鮮血。再低頭一瞧,她驚叫:「天哪!」 沙發下,五隻小貓仔子黏糊糊摞在一塊兒,兩隻黑色,三隻土黃色,一窩五仔!

她聯想起,貓咪事件發生的前幾個月,在媽媽家,她翻到一張自己十歲畫的圖,居然是兩隻黑色,三隻土黃色貓!是緣嗎?二十年前的圖畫,體現貓和她的緣分!她決心收養這六隻貓兒女。一夜之間,馬桂芳多了六口家眷。她開始相信,人生處處有不能言喻的相應,只要時時心領神會。

醫療保險公司經營順利,針灸醫療得心應手,音樂創作豐富,購了房產,才三十出頭就完成重要的人生里程碑。成功帶給馬桂芳某種滿足,心裏老是要求自已付出更多,她要把生活的圓心擴大到不同的時空,盡獻先天下而憂之棉力。

Victims Rights Foundation(VRF)義工服務把她帶到東非的肯亞。那邊孩子從沒看過白人或亞洲人,他們好奇的圍著她觸摸她。 從美國帶去大量的食品、學用品捐贈給偏遠的村落。 拜訪了三個學校,替小學組合電腦。學校只有一個籃球,卻沒有籃球場,沒有清潔的飲水,女孩子沒有衛生棉。 義工帶來食物,叫孩子們來領吃食,其實,是引誘孩子來注射疫苗,否則他們不會專程來的,他們根本不在乎什麼疫苗。

旅行回美國以後,收集好幾大箱的筆記本、鉛筆、蠟筆、足球、排球,繼續打包供應品。回來之後,只做了一、兩次後援工作,她內心覺得愧疚。賣力羅致其他義工和弟弟加入陣容,出錢出力。 這一趟非洲經驗,她學會配合非洲的動脈,推轉慈善義工。

默默奉獻的英雄比比皆是。一個攝影師揹著一架照相機,能報導第三世界國家戰區的炮轟。即使當地孩子僥倖存活,被炸毀的殘缺肢體,在當地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桂芳特為把這種照片放在臥室,早晨醒來,彷彿聽到相片衝著她吶喊。她決心把網上銷售的電子鋼琴音樂收入,百分之百捐贈給未開發國家的孩子。

六隻貓兒女的吶喊,喚醒馬桂芳一路的茫然,引領她踏上自我覺知的長路。啊,善緣如斯。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10/21-2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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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緣在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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