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她坐在我前面的座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那一頭披散雙肩的烏溜溜捲髮。

班長要我們這些大一新生輪流上台自我介紹,當她一跨上台,台下嘰嘰喳喳的噪音突然停頓,教室內一片肅靜。出現在眼前的好似一幅美女浮世繪,肌如白雪,杏眼嫣然笑,粉腮綴著酒窩;她的身段像海島的山巒起伏,襯托出楊玉環似的海岸線,沒人敢眨眼,深恐錯過眼前傾國傾城的風景。

她的名字雖然不太女性化,可是連名帶姓都有內在美,姓謝,名順謙。聽說,人如其名是真的呢。

我和順謙往來,是由於她常來敲我的宿舍房門。每當教授規定作業,她噘嘴說,「『The Catcher in the Rye』麥田捕手讀後感,我只有五個字:J.D.Salinger難懂!」或是埋怨:「十四行詩,我寫不來。」我盡力解說「麥田捕手」是描寫一個少年,感覺世上美好的事物終歸於悲傷和脆弱;我還陪她讀十四行詩,讓她多熟悉。

漸漸的,我變成她的家教順便充當跟班,她要我作伴,無論是在教堂、電影院或圖書館。男同學央求我傳字條給她,有一個數學系癡心漢,為她寫歪詩,感慨戀愛落空時,宣布不如自了吧。我這個「中間人」漸漸收集豐富的素材,足夠寫成電視愛情笑鬧劇。

鬧劇歸鬧劇,當我鬧胃痛時,她搖身變為白衣天使南丁格爾,挽起袖子,為我敷熱水袋、熬稀飯、沖熱茶,坐在屋裡靜悄悄陪我,天生的良母性格取代了硏讀莎士比亞的自我懷疑。她從不懷疑自己手持菜刀料理庖廚的本事,那一雙細嫩的玉手能夠料理滿席山珍海味;我請她吃我做的紅燒牛肉麵,她的評語不「順謙」,「這湯汁沒什麼香味,再加一點胡椒粉和蕃茄」。在那一刻,我教她的「麥田捕手」顯得格外抽象乏味。

一日,她衝進我的房間,歇斯底里地說:「我為什麼這麼聽話,寧願接受家人的作媒,我真沒用。」父母為她介紹醫學院學生許家二公子。約會回來,她宣布和許二公子談戀愛的計畫報廢,那小子領她在冷冷的街頭閒逛一小時,連請她坐咖啡館也捨不得。她的潛意識則說,二公子的哥哥才是上選,可惜,許哥哥考取留美準備馬上出國。

畢業後她回鄉,憑著爸爸的說項,輕而易舉找到教書的工作。不久,當地市政府青年文化交流團舉辦歌舞競賽,甄選代表團來美宣慰華僑,能歌善舞的她惹人注目,不費吹灰之力中選頭獎。在美國巡迴表演一個月後,她的母親事先埋下了「別後不知君遠近」的妙計,讓她捧著一罐特級凍頂烏龍茶葉,到俄亥俄州找核工博士許哥哥,這一壺茶為他倆訂下愛的誓約。

結婚十年得一兒兩女,她的主要責任是開車接送孩子上網球課、學鋼琴、小提琴。孩子們的學業她不太懂也沒參與,反正都交給許哥哥負責。她對我卻是負責到底,越洋電話打來頭一句話:「胃好多了吧?少吃酸,注意保養。」對我的照顧,毫無保留。

而今,太平洋橫跨我倆中間,放眼眺望海的盡頭,我坐在沙灘上遙想,禁不住伸出雙手,真想握握那烏溜溜的秀髮,握住世間不悲傷也不脆弱的美好。我親愛的朋友,妳改寫了「麥田捕手」。

世界日報 上下古今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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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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