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哲/文延

劉嫂請了三天病假,其實她並未生病。昨晚一宿又沒睡好,早晨剛起床就頭暈暈的,從裡屋出來,她不由得兩眼又望向堂屋牆邊的平頂櫃,櫃後牆上方端端正正貼著紅光滿面的領袖像,櫃頂上卻空蕩蕩的沒任何東西。劉嫂心裡也空空的沒著落,又像壓著石塊直往下沉——才兩天呀!兩天前那櫃頂上還立著一座雪白的石膏像哩,真後悔啊,誰讓她匆匆忙忙去換那要命的燈泡呀!

1.

前日早晨天氣陰沉,丈夫和兩個孩子先出門,劉嫂準備離家,堂屋裡電燈突然熄了,撥動牆上開關幾次都不亮,於是站上凳子擰上一個新燈泡,燈亮了——果然是燈泡壞了。下凳時人沒站穩,伸手扶櫃竟將石膏像碰倒掉地上,嘩啦一聲摔成一堆碎片。唉呀!劉嫂全身血液一下子湧上頭頂——那是偉大領袖的石像呀!她好似猛地墜入了冰水。

趕緊幾步跨到房門邊,耳緊貼著門——門外沒動靜,輕輕拉開一條門縫往外瞄——門外無人,再將門拉開一些,頭伸出門外兩邊瞧,院內四處沒人影,她這才捂著咚咚亂跳的胸口,飛快地將門關嚴閂上。

心慌得攤著兩手不知咋辦好,她在房內四處亂轉,終於從衣櫥裡扯出半截舊床單,趕緊鋪在櫃前地上,兩手不聽使換抖索著將石膏像碎塊撿到舊布上,抓過門後掃帚將碎渣掃一堆捧上去,再伸著食指將碎未一點一點地從地皮裡摳出來,最後眼睛幾乎貼到地面,一寸一寸地細看過再無白色粉末,才手撐著腰直起上身想要站起來,腿卻酸麻得不聽使換,頭暈目眩,一屁股重重地坐到地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劉嫂心裡直罵丈夫劉強蠢,這傻子兩周前將這石膏像「請」——這東西神聖,不能說「拿、帶、搬」,只能必恭必敬地「請」回家來,她心裡就起了疙瘩。領袖塑像——別人敬而遠之唯恐惹麻煩,他卻往家裏拿——噢,不,往家裡「請」。

人們著魔般捜集領袖像章,銅的鋁的瓷的塑膠的,小如指甲蓋大像小臉盆,劉強同兩個兒子搜羅了大半抽屜,她從沒說甚麼。像章那東西結實不易損壞,但石膏像鬆脆呀!他將這麻煩「請」了回來,這麼快就摔碎了!我的天呀,咋辦啊?

文革這幾月,整個城裡像被捅了巢穴的馬蜂窩亂作一團,批鬥、遊街、抄家、毒打、自殺……雖說她和劉強都是從城郊窮苦農家進城當工人,根正苗紅的「紅五類」,歷次政治運動從未吃苦頭,但是當下大家都像打著燈籠一樣在人堆裡揪階級敵人,監視、告密、揭發,同事、鄰居、朋友、親戚甚至家人互相檢舉,一丁點小事,都會被上綱上綫成為罪惡,何況毀壞領袖塑像這樣十惡不赦的大罪呢!法院上周剛宣判了两個現行反革命犯:一個開會時把有領袖像的報紙塞屁股下墊坐,一個寫大字報將領袖「万壽無疆」的「万」字寫成了「无」。他們都還沒像她這樣毀壞了偉大領袖的分身呢!

劉嫂急得昏頭脹腦,眼前全是那一堆白花花的石膏像碎片。

2.

兩周前石膏像進門那天,傍晚劉強下班回到家,興沖沖地剛進屋就喜笑顏開地捧出一個紙盒輕輕放到飯桌上。

「你們快來看,看我請回來了什麼?」耐不住高興的聲音,比平常高了許多。

「什麼寶貝?還『請』回來呢!」劉嫂將剛燒好的白菜豆腐湯捧到桌前,「挪開一點,菜來了!」

「爸爸,爸爸!什麼好東西呀,蛋糕嗎?」小川從裡屋跑出來仰著臉問。

「就知道吃!」劉強回了小兒子一句,轉頭對妻子說,「這是偉大領袖的石膏像呀!」

「什麼?石膏像!還不趕快找地方放好!」劉嫂趕緊將平櫃頂上的雜物拿開,劉強輕輕打開紙盒,小心翼翼地捧出暖水瓶高的雪白石膏像,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櫃頂上。小川伸手剛要摸,就被父親一掌拍開,「不許摸!記住啊,不准碰!」

說話間在中學讀初二的大兒子回來了。大川推門一見到石膏像就三步併做兩步蹦到平櫃前,興奮得直嚷「偉大領袖!偉大領袖!」忙不迭掏出語錄本,恭恭敬敬地站直身子,舉起右手揮動著「紅寶書」,激動地喊叫,「敬祝我們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然後才轉過身來,「媽,我餓了!」

劉嫂心裏很鬱悶。他們家才兩間小屋,本來就很窄,這「請」來的石膏像占了堂屋主位,家裡一切動靜全在偉大領袖眼皮底下,她感到實在彆扭。

「不知道你把這石膏像請回來幹什麽?」她冷冷地問。

「嘻嘻!廠裡分發石膏像,我們車間分到三,一大的放車間,兩小的給工人。」劉強笑了笑,「我沒與人爭。看看沒人要,才請了一尊……」

「你倒好!為啥別人不請你知道嗎?沒長心眼!」她拈起一片豆腐,忍不住數落丈夫。

「請一尊石膏像有什麼呀?」劉強不解,也有些不服氣。

「唉,你還不明白,是一個麻煩東西啊……」她歎了一口氣。

「媽,你說些什麼呀?你怎麼說這樣反動的話呀!」大川突然將竹筷往桌上一摔,嚇了父母兩人一跳,「那是偉大領袖,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你的無產階級感情到哪兒去啦?」

「哼,氣死人了!不吃飯了……」大川砰的一聲將飯碗往桌上重重一蹾,猛地跳起身來飛快地跑走了。

3.

這幾個月來,大川變化太大,大得讓劉嫂吃驚。

中學宣佈停課那一天,大川提前回來了,興奮得蹦來蹦去就像過年一樣。

「媽,不上課了,我們不上課了!」他將書包往桌上一扔,就仰叉叉地倒在床上。

「不上課了?那你們幹啥呢?」劉嫂也剛回到家,正在門前給爐子添煤球。

「幹革命,幹文化大革命呀!媽,我要當紅衛兵了,給我做一套綠軍裝吧!我要綠軍裝!」

大川當了紅衛兵小頭目,不但在學校裡鬧,還領著一幚同學到校外去抄家、抓人,勁頭十足,每次回家都眉飛色舞地報告最新革命行動,十分得意,如「今天抓住一個穿奇裝異服的,我幾剪子就剪開了她那喇叭褲!」「我們讓一個地主婆跪了大半天,掃了階級敵人威風!」「我們抄到一罐銀元,那資本家老頭真頑固,用皮帶一頓好抽才招了出來!」等等。

這兒子過去膽小心善,最近怎麼變這樣啦?劉嫂感到很奇怪:那麼善良的孩子,咋這麼快就變得這樣心狠手辣呀?

劉嫂雖說沒啥文化,僅年輕時剛進廠那兩年上過幾天掃盲班,但自小就打老輩人那裏聽說過許多「善人流芳百世,惡人遺臭萬年」的故事和傳說,相信世間因果報應,懂得人要積德行善、敬畏天地的道理,接受不了紅衛兵的殘暴行為。

「你們要講政策,不能用刑罰毒打人啦!誰給你們權利打人呀?」她忍不住數落起兒子。

「媽,這是無產階級專政呀!對階級敵人絕不能仁慈,你幹嘛老替壞人說話呀?」大川聽不進去,馬上板起臉駁斥母親。劉嫂說不過他。

石膏像摔壞的事可絕不能讓這楞小子知道,劉嫂心裡想。

4.

這包石膏像碎塊得趕快扔掉,扔哪兒去呢?劉嫂闖了大禍,極端焦慮。當垃圾扔吧,拖垃圾車那吳老頭,每次剛扔上車的垃圾他都要馬上翻過遍……。劉嫂拿不定主意,好在中午大川在學校,小川在他爸廠裡吃午飯,她有時間出門四處看看找機會。

她拿出買菜的竹籃子,放進布包,用手壓壓平,又取來一塊舊毛巾蓋在上面。

她拉開門,探頭看看院子裡沒人,趕緊踏出門外上了鎖,埋著頭大步往院外走,不想剛出院門就碰上散步回來的鄰居李大伯,退休前廠裡的保衛股長。

「李大伯,早!」劉嫂心裡怯怯的,臂挎的提籃不由得往裡順了順。

「噢,劉嫂啊,今天沒上班呀?」老頭子眇了竹籃裡一眼,就進院去了。

她剛轉過街角,突然被人叫住,「劉嫂,上街呀?好幾天沒見了,進來坐坐吧!」原來是土產公司的售貨員李姨,小店裡無人光顧,一個人依在櫃檯後嗑瓜子。糟糕!這人愛糾纏。「哦,正上班呀?是啊,上街買點菜——哎呀,忘鎖門了,我回去啦。」再往前走肯定會露餡,她轉身就往家跑。

慌慌張張返回家中,她將門閂上,猛跳的心好一會才平緩過來。

帶著這包東西出門,實在太危險。劉嫂將它藏到裡屋床下,歇了一會,提著空竹籃又出了門。她改了主意,打算先找好扔的地方再說。

她去了附近的公共廁所,那裡人來人往臭氣薰天,糞坑旁兩個農民正舀糞水。要扔那東西,不被人馬上發現才怪哩。

她去了酒廠旁邊的排水溝,但那陽溝太淺又没蓋石板,白花花一包東西扔那兒,老遠就能看見。

她站在河邊碼頭石梯上張望,岸邊泊滿木船,過江輪渡一撥一撥不停地上下乘客,江邊滿是挑水夫和洗衣淘菜的婦女。這哪是能扔那東西的地方呀?

她去了幾個大百貨商場,那種地方有大垃圾桶,扔一包東西不會有人注意吧?可拿著掃帚撮箕的清潔工來回遊蕩,不停清掃地面不斷去傾倒,根本沒有不被人察覚的機會。

花了半天多時間,跑得滿頭是汗,也沒找著合適地兒,劉嫂蔫蔫地回了家。正開門時,住對面的趙大嫂拿著個小碗趕了過來,說家裡來了客,肉票早用了,只好點豆花招待想借點鹽鹵,邊說邊隨劉嫂進了堂屋。

趙大嫂拿著鹽鹵剛要出門,突然發現平櫃頂上缺了東西,「哎,你們那領袖石膏像呢?咋沒看見那石膏像啦。」

「噢,我娘家大侄子昨天來這兒,看見了喜歡非要不可,讓他請去鄉下了。」

「請去鄉下好,請去了少麻煩。擱家裡萬一不小心摔壞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呀!」趙大嫂嘴貼近劉嫂耳朵,「我這人心直口快,要不是你,我才不敢說這話呢。」跨出門了又轉回頭來小聲加了一句,「可別摔壞了! 要摔壞了誰也不敢知情不報——那是包庇,同樣犯法呀!唉,這世道!」她的話讓劉嫂心情更不好了。

兩個兒子快回來了,這包石膏塊放哪兒好呢?家裡就這麼大,劉嫂從床下取出布包,拿在手裡發愁。過去家裡任何東西從沒瞞著他們,這次卻不行,這兩小子知道後不小心洩露出去可不得了!聽到敲門聲,她把布包一把塞到了床上棉被底下。

5.

兩個孩子還沒影,劉強先回來了。他剛進門就被妻子一把拉進裡屋。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咋辦呀?」她取出那包碎石膏塊攤在床上。

「你,你——你怎麼搞的?……」他一下子愣住了,臉色由紅轉白,雙拳緊握,額頭青筋鼓起。

「我今晨換電燈泡,下凳時不小心把它碰掉地上了……」

「老天爺!唉!——你咋這樣不小心呀!」劉強重重在地上頓了一腳,不由得舉起右掌,但終於沒有搧過去。結婚十多年了,他们為事爭執是有但從未吵過嘴,更不用說動手了。

「是我不對,但你看咋辦呀?」挨一下也該當,但她最想知道的是怎麼處理這包東西。

「怎麼辦?怎麼辦?……」劉強急得在屋裏不停轉圈,活像被困囚籠的狼,找不到逃跑的出口。石膏像請來時,成了這院子裡的新聞,許多人都來恭恭敬敬地看過,無不嘖嘖稱好讚不絕口。要是有人問起,只好說是被鄉下親戚請去了,但扔這些碎塊可得萬分小心,被人發現那就成了罪證。

「我沒法抽身,你請個假趕快扔到沒人找得著的地方去。」他指了指那布包。

「我已經托人請了三天病假。但今天在城裡四處看遍了,都沒找到合適地方。」

「你可別帶在身上!小心被人當場抓住。」劉強又叮嚀了一句,「啊,還得注意,千萬別讓孩子們知道。」那這包東西藏哪兒好呢?灶後?床下?櫃裡?……家裡就這麼寛,這兩小子對每一寸地方都熟悉。最後,他倆打開了家中唯一上鎖的樟木箱,將布包塞到箱底,上了鎖,依然放到墊底的磚塊上,壘上一個皮箱再一個紙箱。

「碰!碰!碰!」幾聲門響,劉嫂去開了門。小川回來了,「媽,我餓了!快吃飯吧!我還要去看遊行哩。」小學生沒人管,小川成天在外玩瘋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剛擺上桌,大川也回來了。

「爸,媽,吃飯啦?」大川邊說邊將挎包掛到門後衣鈎上,突地轉過身來,「咦,那石膏像哩?那石膏像去哪兒啦?……」

「大川,聽說你們學校最近又到外邊抄家,是嗎?」劉強打斷了他,板著臉教訓,「不要再動手打人哈!」

「我們現在校批判走資派,換高中班去校外鬧革命。」

「對老師不要太兇了!要不是老師教育,你們哪來知識嘛!」劉嫂將飯碗遞給兒子。

「你們說得不對!偉大領袖教導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大川往嘴裏塞了一口菜,腮幚子上下移動著回嘴。

6.

別看大川才上初二,文革以來新鮮的革命口號和詞彙學了不少,什麼「三忠於四無限」「早請示晚彙報」等等一大堆,說得頭頭是道,父母文化水準低,聽得一楞一楞的——兒子長大了。但是,他嘴裡蹦出的有些政治口號,像「爹親娘親不如偉大領袖親」甚麼的,又讓父母親聽著不舒服。

「哎,櫃頂上那石膏像哩?那領袖石膏像去哪兒啦?媽,石膏像怎麼啦?」

「啊——,石膏像呀?……你大表哥今天來咱們家,看著喜歡想要,我讓他帶去——不,請去了。」

「媽,咱們家的領袖石膏像,你幹嘛送人呀?我們家幹革命需要領袖指引呀!」

「唉——請走就請走了嘛,咱們設法再請一尊回來不就行了。」劉強插進去。

「媽,大表哥來城裡幹啥呀?」

「他們來城裡新馬路那公共廁所給生產隊擔糞水。」

「那麼又髒又臭的糞桶,他怎麼帶那石膏像呀?」

「也許他們有人沒擔糞吧?他總有辦法的,你別耽心了!」

大川望望母親又望望父親,不再作聲,但一臉狐疑,顯然沒把他們的話聽進去。他匆匆忙忙三口兩口扒完飯,下了桌趕忙去那平櫃頂上細看了看,然後在堂屋和裡屋四處亂轉,低著頭東看西瞧像尋找什麼東西似的。

「你找什麼呀?」劉嫂被他轉得心神不寧,耽心這兒子真地看出什麼來。

「你們到底把石膏像藏哪兒啦?——」大川板著一張同年齡不相稱地嚴肅的臉,盯著母親,「還是——把它碰壞了?」

「誰把它碰壞了?胡說八道什麼,這是能隨便亂說的嗎!」劉強趕忙打斷他。

「你們就是把石膏像碰壞了,就是碰壞了,我說中了吧?」大川漲紅著臉。

「你這個渾小子,還要胡說!你反了?」劉強忍不住了,上前搧了兒子一個耳光。

「好好說嘛,動手幹嘛?」劉嫂趕忙拉住丈夫,又對兒子說,「真的是你大表哥請去了。」

大川捂著臉,站在那兒不哭也不叫,還帶著稚氣的臉上瞪著泛出恨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父母。

7.

晚上他們夫妻倆在床上小聲嘀咕了許久,商量如何處理這包累贅。它留在家裏就像一個炸彈,隨時都可能引爆。扔哪兒去呢?最後商定劉嫂再到火車站那些遠一點的地方看看去。

「噓!別出聲——」劉強抬起身體,外間屋裡悉悉索索像有什麼響動,凝神聽了聽又沒有聲音。

「別疑神疑鬼了!房門早閂上了,我檢查了兩次。」

第二天早上,劉家父子出門後,劉嫂心神不定地收拾好房間,又提著空菜籃出了門。乘了公共汽車到了火車站,但一到那她的心就涼了。站前的廣場、售票處、候車室、商店、廁所……都擠滿了串聯的學生,所有的人都在其他人眼皮底下,別說一個布包——掉一根針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劉嫂又去了長途汽車站,打算去城郊镇上看看。在售票處排隊,看看快到售票窗口了,她突然被旁邊一個窗口前爆發的爭吵吸引。

「售票員,我不走了,我退票!」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滿頭是汗,擠到那排隊伍前頭。

「按規定,開車前十分鐘停止退票。你乘這車離開車只有四分鐘了,不能退票。」

「那不是我的責任呀!你們檢查行李,要沒收我的學校教科書,說是『封、資、修』毒品。」

「那是紅衛兵糾察隊,与我們客車站售票處無關。」

……

劉嫂聽了心裡一驚,退出行列,到發車處瞧看。幾輛客車正在檢票,車門旁檢票員身邊站著紅衛兵,緊盯著上車的乘客不停盤問,「報家庭成份!」「你包裡裝的啥?」看到眼前情景,劉嫂完全洩氣了。

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劉嫂沒心思吃午飯,坐在堂屋發愁,「碰!碰!碰!」又有人找上門來。「劉嫂在家嗎?」聽起來像是街道居民小組長呂嬸。她來幹什麼呀?

「噢,你在家呀。大白天的咋關著門呢?」果然是她,這老太喜歡盤查別人隐私。

「哦,我身體不大舒服。」

「看醫生了嗎?——哎,你們的領袖石膏像呢?多好一尊石膏像啊!石膏像到哪兒去啦?」果然眼尖,進門就發現堂屋裡少了那尊像。

「哦,石膏像呀?我侄子從鄉下來,看到後非常喜歡,說他們大隊貧下中農造反隊還沒有,就讓他請去了。」

「那麼好的領袖石膏像,你可真捨得啊!」老太一邊前言不搭後語東拉西扯,一邊眼珠子骨碌碌轉動著朝屋裡各角落瞧看。

「有什麼事嗎?是時候我得去做飯啦。」劉嫂心裡很不舒服,站起身來下了逐客令。

「噢,也沒什麼大事。公安局說階級鬥爭複雜,要居委會通知所有居民,如有來客必須馬上去派出所登記。」呂嬸磨磨唧唧了好一會才東張西望地離開了。

傍晚劉強回到家,剛進門就緊張地望向妻子,「你還沒扔掉吧?」

「扔掉?還地兒都沒找著哩。」劉嫂講了白天情況,扔那東西,真不那麼容易。

「幸好,幸好,幸好沒扔!」劉強舒了一口大氣。他今天趁人不注意細看了車間那尊像,像座底下有編號。「啊!那扔掉後要是被人撿到,按編號記錄還會查來?」劉嫂不禁呆住了。她說,乾脆明天她下鄉回娘家去一趟,叫大侄兒趕快來城裡一趟擔糞水,把那包碎塊放糞水底弄回鄉下去,找一個僻静處悄悄埋掉。

    「你能肯定你侄子會照辦——他可是生產隊民兵排長喲!會不會去檢舉咱們呀?」

「那——那怎麼辦呀?」兩人沉默了許久,也沒想出更好的辦法。

大川不知為何晚上沒回家。這種情況很少,但這也有好幾次了。兒子大了,在學校鬧革命,他們想管也管不了。

8.

劉嫂一早就收拾好了回娘家的東西,但猶豫了許久,直到午飯後才終於下了決心——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她正要進裡屋,又有人來敲門,「碰!碰!碰!」「開門,開門!快開門!」

「誰呀?來了!」

「你是楊曉芳嗎?」門口站著兩位板著臉的男子,臂戴「公檢法雲水怒戰鬥團」紅袖章。

「是——」劉嫂聲音顫抖著低了下去。

「我們是市公檢法的。你被逮捕了!」年長的男子飛快地將手銬卡住劉嫂兩手。

「我,我——我犯了啥法呀?」來得太快太突然,劉嫂漲紅了臉還沒反應過來。

「你自己幹的事自己不知道?砸毀偉大領袖塑像——現行反革命!」

門外聚滿人。院內的鄰居,院外的行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警察只花了一會兒時間,就搜出了那一包還未扔掉的石膏像碎塊。圍觀的人群先是低聲議論,然後七嘴八舌指責,最後憤怒地高聲斥罵起來。

「這女人——難怪這幾天老關著門,原來砸毀了偉大領袖塑像呀!」

「只見她挎著空菜籃進進出出,沒想到是在設法銷毀罪證啊!」

「真是狗膽包天啊,竟幹出這樣十惡不赦的壞事來!」

「簡直看不出來,還是工人——真是狼心狗肺呀,工人階級的叛徒!呸!——」

逮捕現場猶如實景舞臺劇,同七、八月間的雷陣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人群不一會就散了,院子裡看去似乎又是空蕩無人。


世界日報小說版 12/14/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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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碎的石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