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生

川菜味美,四海聞名,人們津津樂道。好菜配好酒,川酒卻少人談論。其實,飲酒者皆知,蜀中出好酒。川南的瀘州老窖大麯和宜賓五糧液,在中國名酒中占其二,同南方不遠的貴州茅臺呼應,在產地互距僅兩、三百公里的小塊地域上,組成中國頂尖白酒的「金三角」。

我的故鄉瀘州古稱江陽,地處長江、沱江交匯處,水陸交通暢達,酒業為重要經濟支柱,釀酒歷史上溯秦漢時期,自古便有「江陽古道多佳釀」之說,是中國聞名遐邇的「酒城」。

大麯酒坊老窖酒池,遍佈瀘州城區內,多已歷經四、五百年。早年間,釀酒後的高梁酒糟大部份作牲畜飼料,常在街道路面上攤曬晾乾,行人須在那濃濃的酒香味裡穿梭。人說「風過瀘州帶酒香」,這裏的人們生活在酒香裡。

好酒,是川南地區人們的生活傳統。中國人一向吃飯問題最重要,見到街坊熟人常問候:「吃飯沒有?」川南人還有一句友好的問話:「來喝兩口不?」不是請喝茶,而是邀喝酒。市內酒廠生產老窖大麯;郊區鄉村遍佈釀酒小作坊,用高梁、玉米或紅苕等雜糧釀造土燒酒;民間家庭則常用糯米自釀「撈糟」米酒,作烹調和婦女生產坐月子等補養身體之用。

川南社會人際交往,常「以酒會友」。較之茶館,酒館是檔次更高的社交場所。人們請客去餐館,不叫請「吃飯」,而叫請「喝酒」。親朋自遠方來,置酒設宴款待,多是「下館子」,同業會、同學會等等熱鬧聚會一年開到頭。社會上人們有爭執時,常邀約有關人等「喝酒」,在酒酣耳熱之際,「退一步海闊天空」,找到互相妥協大家滿意的解決辦法。

「以酒成禮」民俗久遠。小孩生朝滿月,有滿月酒、生日酒;親友迎來送往,有接風酒、餞行酒;人家辦紅白喜事,有結婚酒、出喪酒;家庭過節有重陽酒、端午酒、賞月酒,大年夜全家團聚酒更為必有之物。商業店鋪開業有開張酒;徒弟出師辦出師酒;鄉間請人修牆架屋或栽秧打穀幫忙,主人都得準備好酒菜;就連庭院裡稚齡小兒女用碎瓦竹片模仿烹飪的童戲,也叫「辦家家酒」。

川人好「吃」,而川南人的「吃」有其獨特處——「吃」常離不了酒。再好的菜肴,在酒桌上都只能叫「下酒」菜,似乎成了配角。其實,諸多川中名菜,如夫妻肺片、蒜泥白肉、麻辣雞、樟茶鴨、纏絲兔等等涼拌薰滷味,無不是色香味俱全的下酒菜,因酒客們喜愛而出名。街上商店數酒店飯館最多,都賣酒和「下酒」菜。

暑熱夏天過去無空調,家家酒店店門大開,朝街的櫥窗裏掛滿鹵雞鹵鴨薰兎鹵肉,進門處两條長櫈上桌面大的竹簸箕直伸入人行道,堆滿鹵豬頭蹄膀、心肝肚腸、雞腳鴨翅、牛肉牛筋等下酒菜任你挑選,肉汁淋漓,色澤金黃,香味撲鼻,誘人至極。路人視覺嗅覺受著強烈衝擊,由不得垂涎欲滴,腹中饞蟲蠢蠢欲動。

酒店中午熱鬧起來。櫃後靠牆的擱架上,琳瑯滿目全是美酒,老窖特麯頭麯二麯、五糧液、茅臺酒、郎酒、汾酒、竹葉青等等,和各種顏色的果酒,令人眼花繚亂。櫃後地上立著半人高大酒罈,盛滿廉價的散裝酒,店員用竹節酒提子伸入罈裏舀出,倒進購酒者的空瓶,或堂飲客人的酒碗,溢出滿室酒香。

傍晚後酒店裡燈火通明,座無虛席,人聲鼎沸。跑堂夥計尖聲點菜的叫喊,和挽袖露臂酒客們手舞足蹈帶著節奏的划拳聲「三六九呀!」「五魁首呀!」「哥倆好呀!」……一聲高過一聲,不絕於耳。每一拳後一陣哄笑,緊接著一迭連聲「喝!喝!……」「倒酒,倒酒!——滿起,滿起!」,飲者個個臉紅筋脹,眼色迷離,口齒不清。店裏的喧鬧直到深夜。

人們在家中也喜飲酒,晚飯時「喝一杯」飯前酒,在醺醺然中淡去一天的勞乏;臨睡前「喝兩口」滋補藥酒,在昏昏然中進入延年益壽的好夢。城市主街與數十米外的長江並行十多里,江邊許多泊船隨江水蕩漾起伏,晌午或傍晚時分做飯的炊煙從船艄昇起,常能聽見船工們喝酒猜拳的歡鬧。

郊區又是另一番景象。無論多麼偏遠的鄉場,總有幾間門面陳舊的小酒店。非趕場天時,場街上人影稀少十分冷清,家家商店大門緊閉,唯有酒店門戶半開,櫃上擺著炒蠶豆炒花生鹵豆腐乾等廉價下酒菜,售賣勁大辣口的土制燒酒,店主無精打彩歪坐櫃後,等候著零星客人。  

逢場天則全然不同。四鄉趕場的農民蜂擁而來,在完成交易後,有的坐茶館打牌、閒話,有的去「喝兩口」。中午時分酒店裏人聲鼎沸,划拳的喧鬧聲傳出老遠,直挨到晚下午,人們醉得七歪八倒站立不穩,才拖著踉蹌的步子回家。散場後,先前摩肩擦踵擁擠不堪的窄街上頓時變得空曠無人,只有先前酒桌下搶食棄骨的老狗數只,夕陽下懶趴四處地上伸舌喘息,似乎也醉得睜不開眼了。

鄉下農家待客尤其熱情。若有親朋好友路過歇腳,定會留餐。當男人們還在禮讓時,主婦早已不聲不響地撮一碗黃豆,泡水在房後石磨上磨漿,燒火點上一鍋熱豆花,再蒸一碗殺年豬後在柴灶前薰得金黃的肥臘肉,在門前菜地擼幾棵青菜炒好,拿土碗斟滿燒酒,請客上桌。客人必須酒足飯飽後才準出門趕路。

當然,這些都是在農業收成好的年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饑荒時期,人們腹中饑鋨,釀酒的高梁都被用作主糧按定量配給,連腐壞有毒的爛紅苕也用石灰水浸泡後取其澱粉充食,哪有心思在酒呢?雖是名酒產地,那時除了逢年過節憑票少量供應,酒在市面上絕了蹤影。

自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瀘州酒業興旺,市區擴大了近十倍,面貌發生了巨大變化。

由城北踏上沱江大橋,一幢大酒瓶造型、高達九十多米的臨江大樓,頂天立地兀立橋頭。不遠處高崖之巔,一塊數丈高巨石上的紅色題字「酒城」,在陽光下𦒉𦒉生輝。

兩江交匯處,十里長的濱江公園沿長江邊伸展而去,密樹濃蔭下遊人如織,道旁酒樓酒館酒招高挑,一間接一間不見盡頭。店裏飄出陣陣酒菜香味,伴著店家「酒妹子」招呼酒客的脆聲川語,不由得令路人步履遲緩,未飲先醉。

綠樹繁花在江風中搖曳,「酒文化」的現代雕塑靜立其間,錯落有致。這兒一束冠古裝老者懷抱酒罈歪坐草叢中醉態可掬,那裡樹後突地伸出一只巨手,擎杯向你敬酒。丈餘高的各種古代酒具巨雕此起彼立:青銅觚(商飲酒器)、青銅四象方尊(周盛酒器),青銅酒斝(周溫酒器)、漢時麒麟溫酒器……靜靜地向人們敘述著久遠的酒史。

瀕臨江水的寬闊廣場上,散佈著古銅色的雕像:廣場中央高聳著中國白酒三聖(元代郭懷玉,明代舒承宗,近代溫筱泉)群塑立像,四周環繞着描繪麯酒釀造工藝的壁雕;旁邊一群裸背縴夫,正弓身奮力牽拉著滿載酒罐的木舟,在這江岸上逆流前行,河灘上似乎迴響著傳唱了千百年的川江船號。

兩塊數丈長的巨大刻石橫臥江邊。一刻「酒城賦」,抒發著瀘州「城以酒名,酒以城興」的感慨。一刻「單碗歌」,高喊著酒客們的歡叫:「十碗八碗不算多,白天晚上接倒喝。一年四季喝瀘酒,包你活過九十九。哥老倌,倒酒,倒酒!」難怪四方慕名而來的遊客們,剛踏出瀘州機場,有人就忍不住笑道:「飛機一到瀘州,在半空中就聞到酒香味囉!」

世界日報副刋 2021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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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城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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